第二章 初试锋芒
第二章 初试锋芒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十里铺的狗尾巴胡同的于宅。

虽是官宦府邸,当家的男主人于谦,又是皇帝亲自下诏从无锡的任上调到北京,担任兵部侍郎,就连尚未出仕的儿子于冕,也沾了雨露君恩,免除了八股科考之烦升为户部主事。一家两官儿可谓通达。

然而,即使,您亲眼看到那大门上方的匾额刻着大大的“于府”两个字,也难以置信这是朝廷从一品高官的官邸。

半新不旧的黑漆双扇大门,官邸台阶前,也没有坐落象征权威的两只石狮子,就连进门的台阶也只有两节而已。院子的墙是夯土堆成的,与普通百姓家的围墙没有什么两样。

给他们带路的于家丫鬟跳下车,走上台阶为他们叫开了于家的大门。一幢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四合院,映入了周允贤和郑齐的眼帘。

扫视了圈儿这全不似官宦人家的院子,周允贤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虽说,父亲也算是个清廉正直的官员了,但自家官邸却也是亭台楼阁,房屋居舍不下十来间。从客厅到后院的一段路,还有一处规模不大的花园长亭。可是于家却…

正思想着,耳畔传来丫鬟的话语,带着恭敬和客气:“周姑娘,郑公子,还请客厅等候,奴婢这就去请老爷。”

两人竟默契地异口同声“哦”了下,并肩而行地进入了于家的客厅。 房子不大,约莫有个十五六平米的样子,梁上横竖共有十五根健壮男子手臂大小的木梁。客厅的正中摆了一张半新不旧的八仙桌,刷着黑色的油漆,由四条同色的长腿的凳子围绕其中。桌子上简单得放着一个白瓷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个白瓷茶壶和四个蓝色的茶盏。

与别家官宦门厅不同的是,客厅既没设备主座儿,也没有客座,想来,于谦在官场上性格过于孤僻,不喜欢请人来家里应酬。

周允贤不禁感叹道:“想不到于侍郎竟清廉如此!”

“那当然,于谦可是咱大明朝有名的清官,万岁爷钦点的兵部侍郎…”说这席话时,郑齐清俊的脸上漏出了一抹难掩的得意。

而这抹得意恰恰就落在了周允贤的眼中,她扭脸看着郑齐,孩子气儿撇了撇嘴道:“人于侍郎是皇帝陛下提拔的清官,与你又有什么关系?瞧瞧你这得意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

郑齐“嘿嘿”笑着,清隽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摸不清头脑的得意样子。周允贤斜眼,狠狠地瞪着他,暗中磨牙心里腹诽,这人长得倒不错,清俊倜傥,为人也善良仗义,怎就生得这副欠抽的性子?

白了她一眼,郑齐“癿”了声儿,像个顽皮的大男孩儿般扬着下颌,一脸的玩世不恭,嘴里不留情道:“你瞪我干嘛,又没惹着你,干嘛那么凶?你瞧瞧你这母老虎的样子,诶诶,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你…”一句话,直气得周允贤面红耳赤,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儿,眼睛红红的。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他们不过才刚认识而已,为什么,她就这么重视郑齐对自己的看法。

郑齐哪里见过这阵仗,见她要哭了,赶紧收了玩笑,忙哄劝道:“诶诶,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就哭上了。快,快别哭啊。注意一下场合嘛,你,你总不能让于谦看到你这个样子…”

一句话还未说完,两人的耳畔同时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话却不是冲着他们而来的:“这就是你碰到的大夫?”

“是的老爷。”回应他的,便是那叫做蓉儿的丫鬟。

话音一落,便听得男中音一声儿呵斥“糊涂”,声音很高,倒把周允贤也吓了一跳。两人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三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着浅绿色圆领长袍,束与头顶的发髻上戴着顶黑色掌形小冠。

五官深邃,线条刚毅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刚正不阿。浓黑的立刀眉,眼线狭长,倒也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丰神俊朗的公子。与他一起进屋的,还有一位弱冠少年,看上去还像是个孩子的模样,生得倒也明目清朗,

一袭藕荷色白护领道袍,腰上也像父亲那般,系着条革带。革带上却没有宫绦,只单单在左边悬着一块儿价值不贵的银牌。

于谦扫了一眼周,郑二人,一脸严肃地问道:“你们谁是大夫?”

周允贤被这气势震得话都说的有些发颤,陪着笑道“我,我是…”

于谦瞬了她一眼,眸光犀利。一个“你”字尾音拉得老长,端的是不敢置信,瞅着周允贤,刚毅的脸上,甚至漏出了鄙夷的神情。尤其是看到,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竟然与个男子同进同出,让他觉得大为有辱斯文,与“圣人”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准则大相背离。

“一个女子,穿着打扮倒像个名门仕宦之女,怎生得这般厚的脸皮,不在家里读书写字,学习针织女红,却平白得跟个男人抛头露面,做此等医婆药婆的下作肮脏的勾当,倒成了圣人教化外的野人!”

话音落,就招来郑齐劈头盖脸的抢白:“你个老顽固,嘴里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姑娘怎么了?姑娘就不能懂得医术,治病救人了吗?那汉朝的义姁,晋朝的鲍姑,宋朝的张小娘子不都是女医吗?”

“你,你这是…”

“难道我哪一句说错了不成?”

见郑齐处处为自己出头说理,支持她行医救人,周允贤的心里是充满感激的。她不卑不亢得走到于谦面前,先是礼貌得向他行了个敛衽礼,起身后一脸肃然得望着面前这位与父亲同龄的男人道:“于侍郎,您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您说医婆药婆肮脏下作,那么我请问您,若没有这些人,您的孙子,又是谁为您儿媳妇接生出来的?”

“不是医婆拼命挽救,您的儿媳又如何活命?于侍郎,圣人的教化,女子的贞洁操守固然重要。然而,比起因病重而生命垂危的家人,我想在您的心里,必然是比那死板的礼教更重要吧!”

这么一番话说出口,听得于谦父子均是一震,讶异地看着周允贤。父子两儿都算是出身于诗书之家,饱读圣人经典,将朱熹礼教深深地扎根在心里之人,认为女子就该恪守礼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即使因礼教之故,耽误了病情,也不该去请大夫。让一个男人随意进入闺房,与女子的肌肤有所接触坏了自己家的名声。于姜氏生产,于家也是迫不得已才请了医婆稳婆来接生。却不是为了于姜氏的性命,而是为于家的后代是否可以诞生。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女子,竟还能说出这种话。

是医者仁心?还是大逆不道?于谦和儿子于冕,也有些茫然了。

然而,站在周允贤身边的郑齐,却在听罢此言后,“啪啪啪”地拍了响亮的巴掌,一脸赞赏地高声道:“好,说的好极了!”继而,他碰了碰周允贤的胳膊,低声道:“还不快去救人!”周允贤会意,趁着父子两儿怔忡之际,忙不迭得带着丫鬟去了于冕的卧室。

待他们回过神儿,要赶着去追周允贤时,却被郑齐堪堪挡住去路了。郑齐脸一拉,瞪着于家父子的那双明亮俊逸的眼眸里,划过凌厉如刀的锋芒,气势迫人,话语却一如既往地像个市井纨绔之流,放浪不羁:“于谦啊,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吗?你可就知道那个与尼姑私通,还要道貌岸然教训别人顾及廉耻礼仪的朱熹,难道就忘了孔孟?”

“孔子传授与人的是礼义廉耻,仁义道德。自汉代武帝尊儒以来,魏晋隋唐宋元绵连不断数千年,平民百姓也好,名流仕宦,皇室贵胄也罢,皆尊孔孟之道,仁而爱人。我还真没有听说过,宁可让自家女儿,媳妇儿病死也不找大夫看病的无情无义之辈!”

“孟子是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却也明言,嫂子掉进了水里,小叔子若是见死不救,便是禽兽不如呢!圣人都说,变通对待!你这叫什么?朱熹歪曲了孔孟之道,编造出存天理,灭人欲的歪理,你助纣为虐,做他的应声虫?赶紧的,你们爷俩儿给老子滚回屋子里去等着!”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父亲说话,你也太…”

见惯了父亲被爱戴的于冕,除了那个仗势欺人,想要贬斥父亲的死内官范洪外,于冕哪里见过郑齐这般对他父亲无礼之人?

正要上前理论时,却被郑齐指着鼻子,严词教训了一顿:“小子,你他娘的还是个男人嘛你?你老婆为了给你生孩子,为你家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疼得死去活来,差点命都给丢了,难道你忍心看着她失血过多,丢了性命?若不是老子飞马带着大夫来救她,你老婆早死了!没想到,你不但不懂得感恩,却还想和我打架是咋了?”

于冕涨红了脸,瞪了郑齐一眼,愤忮地挤出个“你…”字,正欲再往下说什么时,却被父亲于谦摆手制止了:“冕儿,休得无礼!”

“父亲,他太狂妄了!”

于谦再度摆手,对儿子说:“冕儿,不得无礼!”一双眼眸审视着面前这位潇洒不羁,满口粗话却善良仗义的年轻公子。

他竟然说,朱熹歪曲孔孟,胡扯鼓吹存天理,灭人欲的歪理邪说。

细想一想,也颇有些道理在其中。与跟他一起来的那位小娘子所言,倒是异曲同工,一样得给人震撼啊!他们的父母到底是何许人,竟养育出如此与众不同的子女。嗯,还是先问一问吧!

想到这里,于谦抚须问道:“请问公子尊府是…”

郑齐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叫郑齐,是周小娘子失散多年的未婚夫。”

闻言,于谦不禁蹙起了眉头,腔子里的心紧缩了一下,以证实的口气看着郑齐道:“周?周小娘子?你是说,刚那女子是,是姓周?”

“是啊!”郑齐一脸骄傲得笑问道:“怎么,于侍郎想登门拜谢?”

于谦捋须微笑道:“拜谢,这话,公子说早了吧。还不知这位周娘子,是否真的能救得活我家媳妇。”

郑齐颇为自信地笑道:“那就拭目以待吧!”

产房内,幔帐已被丫鬟朝两边拉开,挂在了帐钩上。于姜氏躺在床榻上合着双眸,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适才,周允贤已用消毒的香灰止住了她下身的血,成功得挽救了她的性命。又把了脉,脉弦平稳。然而,于姜氏却依然没有苏醒。面色煞白,犹如银纸一般,唇上也毫无血色。蓉儿转头不安地问道:“周姑娘,我,我们奶奶她,她没事了吧?”

周允贤微笑道:“现在,血制止了,她性命已无虞。”

“谢谢您周姑娘。”这话,蓉儿虽是笑着鞠躬说出的,但话中除了感激外,更多的是愧疚抱歉。因为,她适才一个没忍住还真的将脏污的东西吐到了周允贤的袄子上,走到半路时,周允贤就把那件沾着腌臜脏污的袄子给扔了,为的是不污染郑齐的车子。

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昏迷不醒的于姜氏,蓉儿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她转过头,一脸不安困惑地看着周允贤问道:“为何她…”

周允贤笑眯眯得说道:“没关系,她这是产后血晕,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先用鹿角烧成灰,除去火毒研成碎末混入酒中,调匀了给病人饮下就可以醒过来。不过,这味药须得经常服用,直到产妇没有了头晕眼黑的毛病方可停止。你家可有现成的鹿茸?”

“有啊,你看,这就是刚才那个产婆落下的!”蓉儿拿起桌上的一根鹿角骨给周允贤看,明媚的小脸上展露出得了大便宜的笑容。

周允贤提起嘴角笑了一下,心道,不过是产婆走时刻意留给你们治疗你们奶奶产后血晕的,你这傻丫头倒以为得了多大的便宜。

她点了点头道:“按我适才说的去给你家奶奶熬药吧!”

蓉儿道了句“是”,便拿着鹿角,快步地跑出了卧房。

半个时辰后,蓉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回到了于姜氏的卧室。按着周允贤的指使,坐在床沿上,将昏迷不醒的于姜氏搂在怀里,由周允贤坐在床沿上,一勺一勺地将熬好的药喂给了于姜氏。

慢慢地,慢慢地于姜氏终于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我这是上了黄泉路吗?”闻言,蓉儿和周允贤不禁喜极而泣。

“大奶奶,您没有死,是周姑娘救了您!”蓉儿拉过于姜氏的一双冰凉茹雪的手,激动地说起话来,嘴唇都在轻微的颤抖。

“什么,是位姑娘救了我?是谁啊?”于姜氏有气无力地转过脸,在屋子里寻找着救命恩人的身影。

模模糊糊间,一抹柳枝般婀娜的影子映入了她的视线。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依旧是姑娘家的打扮。上身一件白护领的橘黄色短袄,配着下身的蓝色绣花马面裙。一见之下便知是个官家小姐。

虽说,在她的观念里,女孩子抛头露面就已经不成个体统了,若是再作那些医婆药婆的事情,那真真把祖宗的脸面,家里的体面尊严丢的一干二净了。这样没家教的女子,她从心里就瞧不起,甚至是鄙视的。但是,她却也懂的什么是感恩的善良女子。既然别人救了你的性命,你又何必恩将仇报,不识好歹呢?于姜氏扬唇,苍白的脸上漏出一抹虚软的微笑,细声细气儿地说道:“谢谢你了,周姑娘。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精湛的医术,定是个聪慧的姑娘。”

周允贤努力地掩饰着那带着成就感的表情,不是太自然地挤出些许谦逊的笑容道:“姐姐夸奖了,允贤不过跟祖母学过几年的医术,略通些皮毛,不敢言道医术精湛。今日救活了姐姐,不过侥幸罢了。”

“周姑娘,看在你救了我性命的情分上,我不得不劝你一句。身为女子,还是要在针黹女红上下下功夫才是。女孩子啊,不论再如何能耐,再如何才华横溢,终归还是要嫁人的。不会奉茶,不懂针黹女红,是不会讨得公婆的喜欢,男人也会与你的心越来越远的。”

如此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倒真像极了自家亲姐姐的劝导,字字句句都是为妹子的将来着想,情真意切。周允贤虽未往心里去,却也着实感念于姜氏待她的这份情谊了。她笑笑道:“谢谢姐姐的劝导。只是,因家中子弟均以仕途经济为生,不为家学所好,是以祖父生前便有嘱托,叫祖母茹氏教习我家传医学,希望能发扬传承。”

于姜氏听罢,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道了句:“原来如此。”

周允贤起身,在卧室内的圆桌前坐坐下,提笔在准备好的纸上写下一方子。入方:人参,白术各二钱,黄笒,陈皮川芎各半钱,归身尾半钱,甘草一钱,灸,有热加生姜三钱,茯苓一钱。又有药膳补虚,阿胶一钱,枸杞子一钱,山药半两。”

消血块,滑石二钱,没药一钱,麒麟竭一钱,若无此药,可以牡丹皮代之。为末,醋糊做丸,以瓦楞子可消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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