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秋水
118 秋水

鸟筑巢于高枝端,兽行止于山林间,人筑城起原野上,居其内而求安。

鸟兽在林木间的巢穴也罢,人建造的城池也罢,无外乎是求一个生存栖息之地。高高的城墙矗立起人造的屏障,围住了城里百阁千楼万屋,给人们一个安全的归宿。

盛世太平时,华丽的城池观赏性远远胜过实用性,而一旦乱世来临,这城池的实用意义才突显出来,如今对于诸城对峙,征伐不断的白暮国来说,城池里的居民显然是幸福的,至少有城主的守城大军的保护,六个大城池各自成了最后相对安全的地方,至少在城未被攻破之前,城里的生活比起战乱前并无太大区别,而城外的乡村百姓,山野布衣,却已经饱受了沧桑。

流民生于乱世,饥殍宿于荒野,风弥狂派大军分三路征伐长歌,清霜,琴音三城;由仲夏到初秋,显然没起到想要的结果,城没攻占下来,兵士却是伤了一批又一批,民怨四起。大军每次征伐,殃及最多的总是百姓,兵士不足了要从乡里壮丁里征募,军粮不足了也到乡镇里搜刮,打来打去,这些穷乡小镇的百姓许多耕田也弃了,家也毁了,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南溪镇和松阳镇,白石镇本来就是离清霜城最近的三座乡镇,自然也成了被战乱祸害的最严重的地方,风弥狂派去征伐清霜的领兵大将是来自大昭的旧部下安三路,但这货带兵哪里有‘安’三路的样子,完全是‘祸’三路的恶魔,这位大昭出来的蛮子将军以杀伐果断著称,大昭长歌之地素来民风彪悍,这军风自是也好不到哪去。

蛮子将军安三路在对抗清霜城主府守卫军老冉将军时吃了败仗,火气没处发泄,那紧临清霜的三镇就成了蛮子将军的报复之地,无辜百姓是活的战战兢兢,三天两头的受到安三路兵将的骚扰,如今的南溪镇,连灵楼书院都被迫关了门,小孩子们都各回各家,躲在家里不敢在轻易出去。

大陆的人们大半都信奉着神明,就像西大陆的金石信奉梵天,东大陆的白暮和黑水信奉着羲羽,羲和诸神。可当乱世起时,人们开始怀疑这神明是否本就是无情的,还是神已经死去了。

如果是神创造了人类,为何看自己创造的人类自相残杀时,还会无动于衷。烈风二年,饱受战乱之苦的白暮百姓们问天长叹时,这老天仿佛也抛弃了他们,九月开始,墨染,琴音,清霜三城地域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无情大雨的祸害,连降半月的大雨使得黑水,潇水,湘水三大河流水位暴涨,不幸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太极宫中满面愁容的风弥狂那里。

那是大司马夏远递上来的急报,纸上寥寥数行字,字字似血,触目惊心,那上面赫然写道“暴雨漫灾,河汛惊危,黑水河十里堤处决堤,潇水流经琴音,清霜段亦多处堤堰被水冲毁,皓天城近郊村镇亦被水患所困。决堤之水经处,千百个建于低洼之地的村落皆没于水下,粮田损失无数,肯奏请陛下,停止对诸城之兵事,以灾情为重,勿生民乱。”

“天降灾厄,为君之过,朕登基以来,征伐黑水,开疆拓土,本欲立不世功业。孰知裁兵分权,反激诸城之乱,致使白暮重回战国割据之乱世,如今水漫诸城,生灵涂炭,寡人亦当深深反省矣。

夏卿,速传军令于三城征伐将军,命其撤兵回驻地,水患苦的是百姓,伤的是国本,诸城城主虽然有自立谋逆之罪,但庶民却是无辜的,大灾生荒年,今秋无所收,民无所居,国之殇矣。如今自当以大局为重,征伐统一之事,待患灾去后再作议定吧。”

自古洎今,于庶民而言,恐怖之事,无外乎洪水猛兽,猛兽犹可驱,洪水漫来时,更多的则是绝望,南溪镇的居民也成了可怜的灾民,当白石溪涧的水位莫名的暴涨时,各村族长已经预感到了危险,遂通告村民,收拾紧要物件,提前到南山顶上避灾。

有些乡民放不下家中的家当财物,死活不愿意离开。易天带着兰梦还是去了山顶,当他看到漫天的水淹没了居住大半辈子的月白村时,眼里已经满是悲伤,也许这个家园,是真的要毁在这场洪水中了。

兰梦望着山下汪洋的水面上四处漂浮的残桩断木,零乱四散漂浮的衣物,古旧家具,还有从白石溪上游漂来的人畜浮尸……一幕幕恍若末日之景,兰梦泪水止不住滑落眼角,叹声道:“活着就好,幸好大部分乡亲都撤到了南山上,只是这家园彻底是没了,我只是不知道哥哥在那松阳镇是否平安,接下来该怎么过啊?

洪水一时又退不去,即使退去了,这家园重修也得很久,田地都毁了,吃和穿都成了问题,我们只带出了些紧要的东西,咱们众乡亲,在山上又能撑多久呢?”

易天叹道:“唉,乱世灾年时,人命微贱如鸡犬,失去一切才知道过去所谓的留恋不过是脆弱不堪的梦,幸好咱家那三小子都在清霜城,应是相安无事,我们日后和易文兄弟商量一下,去阳儿那讨个安身处也行,这样你也可以常去看看小白,也省的老是挂念。”

清霜城的半月湖如今岂是一个烟波浩渺可说得,虽然借着于高处筑城的优势水没有漫入城区,但半月湖的水位也是达到了百余年的惊人高度,小白和哥哥,若依,云瑶,彭戈担忧家中亲人安危,已是暂时放下了手中职务,准备回南溪镇。

柳絮儿也欲跟小白回去,小白还是让她呆在清霜城,毕竟城外洪水未消退,不懂武功的絮儿去还是太过危险。经过半月湖时,那湖水竟已漫上了昔日廊桥的栏杆,声声拍打着岸边湖堤,到了青竹巷大哥家中,小白说了自己要回乡的想法。

易阳看着小白和易允道:“南溪镇有南山为依托,若是爹娘和乡亲们躲到了山上,应暂时无性命之虞,只是水患过后,无粮无衣,即使大水退去,也已经没了去处,你们回去,去把爹娘接到清霜来吧。

还有小如也很担心易文叔,只是她在学院回不去,要是可能就让易文叔和婶子一块来清霜吧,我这青竹巷小院虽然不甚宽敞,但给爹娘叔婶一个栖身落脚处总还是可以的,也强过在南山野外受苦。”

因为连日的暴雨已经冲毁了城外的要道,很多地方积水逾尺,坐马车显然已不可能。几人遂带了数日口粮,徒步赶回南溪镇。

沿途所经乡野村庄,已是满目疮痍,水势稍微退去的乡间小路上,流民们衣衫不残破,面容憔悴。有病妇抱弱子而泣于荒道,时有载尸扶棺悲哭者,一路犹如在地狱中穿行,这是小白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到真实的巨大的伤痛。

小白问哥哥道:“哥哥,我对三四岁时之事多已记不得,你那时应该记事了吧,那新佑朝最后几年的黑白大战带来的伤痛有这般苦痛吗?”

易允回忆道:“我印象中那时村子里因长年的战乱已是十分贫穷,新佑朝最后一两年其实南溪等村镇其实战事多已消停,因为黑水的大军几乎都退到了黑水河沿岸,墨染等边城才是最大的受害区。

但那时真的好苦啊,田地荒芜,你那时还被娘抱着哇哇的哭泣呢,我和大哥每天都忍饥挨饿,爹娘总是把最好的食物留给你,你记事后日子已经慢慢好了起来。只是那时村落里没有如今洪水过后这般荒凉的模样啊!”

云瑶道:“这哪里是人间模样?我们还得走多久才能回到南溪镇啊?以前我以为在书院里听老师讲的那些乱离诗都只是夸张的描写,可如今才觉得这人间也会如此令人绝望。”

荒野间几人穿行而过,依稀似闻哀鸣悲泣之声,小白突然想起了母亲曾教自己读过的“鬼诗人”白鹤的《秋野行》:

九月瑟瑟秋风生,

秋深又入秋野行。

君不见,秋野间。

寒石云根流冷泉,蛰萤低飞衰草间。

野鼠窜伏鸣乱穴,饥鸟觅食啄废田。

君不见,秋野里。

风吹枯兰意凄迷,独步荒凉心悲泣。

况是冥冥日将暮,白骨萦野鬼唱曲。

当时年幼的自己尚不能想象“野鼠窜穴,饥鸟啄田,白骨萦野鬼唱曲”是怎样的情形,可谁知今日这荒野中的悲凉气氛,已是不亚于白鹤当年描摹的乱离萧条之景。

当年觉得“鬼诗人”的许多诗歌太过阴冷,鬼气森森,也觉得其病态的才华不合于世,可如今看来,“鬼诗人”的“病态诗”只是对那个病态的乱世悲歌。不幸的是,小白感觉到,这烈风朝的病态程度,隐隐有超越当年黑白大战时凄惨之世的迹象。

洪水尚未完全退去,车马不通,徒步的赶路也只能择路而行,一路偶见城主派去赶往各处视察灾情的人员,都是形色枯槁憔悴。几人到达南溪镇竟用了足足两天时间,曾经温和的白石溪如今依然是一片汪洋。

遥遥望见的村落已是半没入深丈余的水中,易允道:“爹娘一定还在南山上,乡亲们的食物估计撑几天没问题,只是这汪洋一片,没有船只是无法通过的。若依,你们鱼溪村不是有许多打渔船吗?怎么不见乡亲们坐船出来?”

若依道:“村里几十户人家,也就打渔为生的那几家有渔船,我看乡亲们是想在山上等洪水退去吧,毕竟他们不知道城外的乱兵有没有撤去,这洪水下毕竟是咱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真的要抛下离开也需要做个狠心的抉择,况且天大地大,乱世之中,流民四窜,除了清霜城,他们又去哪找庇护之所呢?”

小白道:“既然没人出来,那咱们只能自己想办法过去了,阿戈,这白石溪边的树木不少,我们用剑砍些树干,做俩木筏吧,然后划到南山边上去。”

几人都表示可行,遂以剑伐木作筏,天色欲昏时,两只简易木筏做成。为了平衡重量,大块头的彭戈和最轻的若依,云瑶乘大木筏;小白和哥哥乘稍小的木筏,小小木筏载满愁,满目疮痍水上游。可怜水下村墟落,曾是南溪旧灵楼。

木筏南山岸边靠,岸边曾是半山腰。几人用山上野藤系住木筏,上了南山。残阳坠去,山顶处分散错落的简易蓬屋里是熟悉的乡亲,只是脸上惊痕未消,几人散去各自寻找亲人,在山顶一侧的孤松下搭起的茅屋中,易允和小白看到了一脸忧色的爹娘。

一声“娘”的呼唤让兰梦看到了久违的儿子,思念愁苦化为相拥而泣,易天看着劫后紧抱的母子,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南山外,烟波上,月已经升起,月光清冷,洒落了一秋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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