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上辈子的事
第81章上辈子的事

西北小城,昼长人静。

稀薄的阳光打着旋,跌落在一大片丛生的黑纹树上。

这片形似构木的树林没什么特点,甚至算不上好看,光秃秃的,生命力却顽强。可惜如今,巨大的推土声逼近,势要将所有树木碾碎成泥。

“安飞,他答应过的,不会毁掉这片林子。”

与推土队对峙的是个女孩,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似乎这片树林是归她所有,说起话来态度强硬,一副随时可以单枪匹马撩袖子的架势。但细看之下,当提起那个人,女孩的双瞳含水,水面又蒙上一层淡淡的烟,藏着勘不破的镜花水月。

“别逗了,他是那种临到死期也要扒别人一层皮的性格,难为你还抱有期待。”

回话的人语气稍显刻薄,女孩却不死心,非要对方打个电话确认:“他每天都那么忙,或许是忘了知会下面的人……”

论狠心,安飞到底比不上好友,他鲜少见到女孩近乎祈求的神色,他终究当着众人的面,拨打那个号码。

“你答应了不动这儿?”

电话那端不知回答了什么,令安飞的脸色沉下几分。片刻后,通话结束。她冲上去,方才伪装起来的冰凉,须臾间被热血的本性瓦解:“他怎么说?”

男子沉默,利用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眼底有说不清的情绪翻涌,却还是启开了薄冰一般的唇。

“他让我问你一句话……”

她屏息静气,不自觉地咬紧嘴唇。

“青晴,被欺骗的滋味怎么样?”

霎时,天雷砸下,往事开花,女孩的身体抖得如同在暴风里策马扬鞭。

青晴,已经多久没人这样叫过她了?

她甘愿为一个人在这儿隐姓埋名,等一片叫迷谷的树为他引路。经过春天的花,秋天的风,冬天的落阳,她才恍然大悟——

根本没有什么,能将光阴带回。

我的人生也曾达到过巅峰,因为1906年的一场知识竞赛。

竞赛现场每位选手上台时首先要介绍自己。主持人问我:“在你之前,我们的节目里也出现过许多天才选手,你认为自己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了想:“性格比他们好?”

台下一片嬉笑声。

这么厚脸皮的选手,主持人估计没见过,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话,立马启用万能句型说:“接着是才艺展示环节,你想给大家表演点儿什么?”

“唱歌。”

我是真的会唱歌,还选择了一首维吾尔族代表作——《掀起你的盖头来》。可我虽然脸皮厚,毕竟也是第一次在电视上露脸,难免有些紧张,结果将歌词错唱为“掀起你的头盖来”,引起惊悚一片。所幸做主持的,救场功力都不一般,他迅速用“哈哈哈哈哈”带过,快速接话道:“原来我们青同学要表演的是冷笑话啊。”

当然,真正让我成名的,并非那句错唱的歌词,而是我的实力。

写下这句话时,苏白正坐在我对面,搞得我特别心虚,生怕她用人眼看狗低……哦,不,狗眼看人低的眼神回敬我。但上帝作证,那年,我于众人眼里,的确还是个冰雪聪明的天才少女。

PK台上。

主持A:“这个叫青青的女孩,年仅十八,知识储备量已超过许多研究生。此前她已顺利过九关,至于能不能斩十将,全看她与接下来这位选手的表现。”

主持B:“哇,这位选手也非常了不得。她与程改改年龄相差无几,来自赫赫有名的滨城中学,相信她们的交锋……”

入场前,我就有注意过对面那个女孩。她纤腰细腿,唇红肤白,在网络上PO出照片必然能引得网友浮想联翩,又兼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傲。美,却不俗,像一瓶味道独特的香。而我唯一能与之比拟的,大概就是年纪。而那个女孩,就是苏白。

当天,我和她都发挥稳定,提前进入抢答环节。

“世界上出现麦田怪圈最多的国家是?”

苏白:“吉利。”

“我们通常所说的干冰是哪种气体的固态存在方式?”

我:“二氧化碳。”

“花旗第一所军事学校是什么?”

苏白:“西点。”

“毛线商标的第一位数字表示其原料,其中‘1’代表?”

我:“国产羊毛。”

……

我们俩看起来势均力敌,整整超出原定节目时间半小时,直到电视台的广告商要发飙,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被终结。终结它的是我,眼看苏白在一道常识题上有迟疑,我抢了先,完成二连击。

“机动车靠边停车时应该打什么灯?”

我:“右转向!”

干脆利落的声音方落,全场立刻掌声如潮。其中不乏为苏白感到惋惜的观众,小声议论道:“真可惜,这么简单的题。”

这话被当事人听见了,她回头看去,表情满不在乎:“我们家从来都是司机开车,我不知道打什么灯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富炫得,我给满分。

对决后,败北的苏白被请离,经过我身边时,她打量的目光过于赤裸,导致我不自觉地抬头。恰巧对上她眸子里的不以为意,仿佛输的人并不是她。我来不及多想,她已翩然离去。

按照惯例,主持人还需将之前的擂主请上台。我如果将擂主也打败,就能带走对方积累的丰厚奖品。毫无悬念,我顺利凯旋,并在三个月后收到了滨城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这所学校的招生极其严格,像我这样到了高三才插班而来的个例鲜少。

好吧,我承认,之所以去参加劳什子的竞赛节目,不过是想以此为阶梯,进到这里。对平凡的我来讲,在电视上露个脸,引起学校的注意,无疑是插班的捷径。

报到那日,天色阴晴不定,大门金光闪闪的四个字被厚厚的云层蒙上阴影,却蒙不了我鼓胀充盈的心。然而好心情没过多久便消弭殆尽了,因为——

我迷路了。

在偌大的校园里兜兜转转半小时后,我遇见了第一个熟人——与我对垒过的富家女,苏白。她家司机大大咧咧地要将一辆雷克萨斯越野开进小道,保安是新来的,不太清楚状况,上前拦住:“非本校家属车辆不允许进入。”

车窗降下,露出苏白连乌云都遮不住的耀眼模样:“你看我不像校内家属吗?”

保安微怔:“呃,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得查下花名册。”

她满脸揶揄:“我姓大,叫大小姐。”接着趁对方愣怔之际,吩咐司机扬长而去。

车辆经过我身边时,迅速驶过又倒回来,最后稳稳地停在我面前。半开的玻璃窗之中,苏白的轮廓乍现。

“哟,这不是让我在电视上丢脸的姑娘吗?”

很少有人既不扬长,还不避短的,立时惹得我尴尬症发作,变得话多又啰唆。

“没……没什么啊,谁都有丢脸的时候。像我,曾经用一百块买了三十六块的东西,老板找钱的时候告诉我说,给,找你七十四块。我一听,多了,赶紧诚实地退回去十块,到家却发现,他找给我的只有五十四块!信任的枢纽真是说断就断啊。”

我讲得热火朝天,完了才瞥见苏白一副“什么鬼”的表情,顿时令我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效仿她说:“那什么,我姓自,名来熟。”

这话惹得车上的人哈哈大笑,她似乎很佩服我自黑的能力,旋即将车门解了锁,伸出细长的胳膊,声音懒洋洋的:“上来吧,自来熟小少女。”

教室大楼在最东边,在那里每天都能看见第一抹升起的艳阳。盛杉叫司机将我送至报到处,那里的人带我熟悉环境,途中遇见一教师与学生并肩而行,正在讨论人体结构的相关问题。

“根据统计显示,战场死亡多数是由于医疗小组未能在士兵受伤后一个小时内到达并进行治疗。这一个小时,我们称为黄金小时。那是不是可以设想,如果能利用仪器,从人体结构里找到与松鼠、蛇类等相似的细胞或组织,进行克隆、模仿,就能让重伤病人被迫进入冬眠状态,给予医护人员更多的抢救时间呢?”

我霎时明白PK时苏白为什么会输给我了,因为她们那种人的兴趣点,根本不会放在停车究竟需要打什么灯这样无聊的事情上。她的脑容量是用来装家国、天下、人类、科技这种大事儿的,像歌里所唱,要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而我,才不是什么天才少女,我一路念书过来全靠死记硬背。

如果将滨中比喻为一片海洋,苏白等人是自由穿梭的鲸,我则是随时能被吞没的虾米。在我并不熟悉的海域里,我必须走得很努力、很小心,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毫不费力。但我并不后悔来到这里。

校园顶楼,迎着春日末尾的风,看向依旧灰蒙蒙的天空,我不自觉地握紧脖颈处那一截不起眼的木头。木头又短又细,被红线缠着,挂在脖子上。

那个亲手为我挂上短木的人,曾在一个清风拂面的山冈,少年老成地为我讲解《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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