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星辰北斗遥【下】
九十八 星辰北斗遥【下】

我听着听着,眼泪直往下掉,急奔出了门,快马飞驰,到舒城去找药铺。我拿燕冀巫族的银针给郎中看,一把花白胡子的郎中们都称闻所未闻。我试着用针去扎一只小老鼠,后者不过抽搐几下,顷刻毙命。

若不是阿洛用法术压着,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到了中午,街上人更少了,毕竟舒城本就地广人稀。我不敢回去,怕见到望舒被询问,怕扶摇期许的颜色,更怕阿洛强颜欢笑。

关门的店铺像是一张张空洞的脸,行人宛若幽灵。

“小夏。”我转身,宋玉正在唤我。他从马上一跃而下,鼻尖上还挂着汗。我扑进他怀里,他身上有太阳的香气息,那么温暖而舒适,让我只想狠狠钻进去,钻到他温暖的骨子里。

“玉哥,我就这么一个姊姊……”我拉着他腰间的玉璜。是我对不起她啊,她对我一再包容,我却常常在心里指摘姊姊的不是,怀疑她的品行。

阿洛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她的后半生应该得到幸福。

“我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夏啊……”宋玉握住我的手:“先生变法图强,结果屡次流放,惨死他乡;望舒拼死保卫鄢郢,却折了右臂,贬谪到五服以外的舒城;我没有功德,只希望有一个太平的天下和你。”

晚上望舒没有回来,托人传信说他在官邸睡下了。阿洛铺毡坐在中庭,灯火昏暗,月色凄迷,她却穿针引线如飞。我静静地看着她绣架上用靛青和湖蓝的线勾勒出荆楚山水风光。

绣着绣着,她突然停下来,仰头望着夜空,深蓝色的天幕下是点点疏星。

“北斗指南,原是要夏至了。昨夜有长星赤而芒角,坠入北方荒野。在最近的交战中,赵国的祭司死了。望郎瞒着不告诉我,难道我还算不到么?我偷偷在风口给他烧了纸钱,虽然谋面没有几次。”她眼睛里倒影着天河,有迷人的光彩。

她抄起剪刀,狠狠向着绣架戳去,我的呼声还没有发出口,撕拉——一幅山水画卷顷刻间分为两半,流淌的河流和青山绿水都一下子失去了生机,在绣架上晃晃悠悠地垂着。

宋玉站在回廊里,借着月光读书,他在那一页行已经停了很久,好像要将竹简上的每一个字印在心里。我知道他无法平静。

阿洛怀念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想陶醉在自己召唤出的风雨雷电中。

宋玉突然起身,折扇哗啦一声展开,将书卷一掷,笑道:“你这家伙今晚不是不回来了么?”

中庭里的竹叶簌簌响动,望舒手提着一个朱漆锦盒,穿着窄袖长袍,道:“有点事情耽搁了,但是想想,还得回来。”

他走进堂屋,点亮青铜灯盏,缓缓打开锦盒。锦盒里是一套黑色刺绣滚边玄端,束发的冠,玉簪,绣带,漆履,罗袜,面具,一组繁复的佩玉。

这是一套完整的祭祀礼服,美得惊心动魄。

“阿洛,给你的。”望舒淡淡笑了,我莫名想起九重华山上盛开的秋菊。

她错愕地站在原地,手抚摸着工整的印花刺绣,指尖久久不肯离开,身子轻轻颤抖着,阿洛穿着浅绿色衫子,淡黄色下裳,最最普通不过的服饰,我记忆里她穿玄端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了。

那是个冷艳高傲,浅笑迷离,可以让人甘愿为她赴汤蹈火,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少司命。

“我不喜欢。拿去给江离吧,你送给飞烟也行。”阿洛转身,我看到她泪如泉涌。

“我知道,你一直想去祭祀祈福,舒城的夏日大祭,我可以请你去吗?虽然远远比不上秦国的国祀,但是……”

“算了吧,我累了。”阿洛道:“望郎,你不必拿这个来激我。”

望舒怔怔地,半晌,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不打紧,算是我猜错你的心思了,睡觉去罢。”准备去抱抱阿洛,阿洛不经意一避,缩回来:“今天下午许是没做事情,不困,你且去睡。”说罢,再也不看望舒,拾起裁破的绣布,飞针走线。

我一直陪着她。

望舒均匀的呼吸声始终没有响起,唯有床板咯吱作响,帷幔轻飘。不知过了多久,阿洛起身,勾起无名指,强大的巫术从四周压来,水井中的水被生生提起,翻滚着涌上来,她转一圈,伸手一抓,锦盒中的玄端便裹在了她身上,冠冕,金履,绶带,一样样穿戴好,水就在她周身旋转,宛如游龙,最后,她食指在空中一点,啪,水应声而落。

阿洛的背上绣着一只翩飞的赤色燕子,她却宛如敖翔九天的彩凤。

这本该是站在祭台上让万众瞩目的,如今却只有寥寥几人欣赏。

“我真羡慕江离啊。”她幽幽叹息道。慢慢地脱下衣服,把绶带拿起又放下,反复摩挲:“这一定是他亲手绣了给我的,你看上面有深深浅浅的血点。他从小学习书剑,哪里会这些女人家的玩意啊。”

我看那刺绣,无比精致,绣着许多燕子,但是每一根交错的线上都或多或少染上了红褐色。绶带背面,工整用墨写了四个字:

游女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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