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棵大树怎么样了。”

十年过去了，偶尔遇到不顺心的事总能想起它，可惜只能是记忆里的它。

小学毕业那年，我陌生的父母回来接我，她们在屋子里说了很久，而我和了了被赶到院子里玩，我隐约觉得这是离开的前兆。

果然，奶奶红着眼出来了，嘱咐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平静的就像离开的不是自己，偏偏旁边的了了突然哭起来，说什么也要死拽着我，大鼻涕抹了我一身，害得我感伤不起来。

父母来时匆匆，带我走时也很匆匆，我只来得及看它一眼，那天下午，我像它一样沉默，心里想着以后遇到麻烦只能靠自己了，可是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过去抱抱它，记得以前我还和了了打过赌，等长大以后我一定可以把整个树干都围住，赌注是一个星期的午饭。

真不明白自己都瞎想了些什么，直到奶奶叫我走时，我才反应过来大声的对它喊道“等我回来，我还要向你许愿望，我一定会想你的，你千万不要忘记我！”

我以为即使无法在这个小村子里上学，至少放假可以回来看看，结果回到城市父母的房子的第三天，我从他们给我的册子里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大房子，他们问我喜欢吗？我那时的回答让自己后悔了许多年。

“喜欢，真好看。”

这是新加坡的一个中学，父母打算把这些年挣得所有钱都拿出来把我送到那里，他们的理由既正当又不可反抗。

“我们希望你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不然在那个小村子学习会耽误你以后的发展，你长大后会像我们一样辛苦的，女儿，你现在可能不明白，但是你只要知道这些都是为你好就可以了。”

我当然不会明白，甚至他们说的这是为了我好，我到如今也不明白，可我知道那些走着土路，自带饭盒，玩泥巴的日子才最快乐。

可惜那时的我太小，只能顺从，没料到这一念就是十年，直到我大学毕业，直到我在面试的考场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奶奶出事了，你快回家。”我恍惚了很久，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好像手里的简介掉了一地，好像眼泪自顾自的流下来，也没经过我的同意。

“我直接去奶奶家。”那些散在地上的纸我已经无心去看了，身后叫我名字的人也被我无视了，我只知道在我被抛弃时，那个抱着我的慈祥老人在等我。

去奶奶家必须坐客车，一路慢慢的颠簸，等我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路了，十年太久，就算我的记忆还在，可是这个村子却变了，也许这里的人也变了吧。

我努力回想奶奶家的房子，看到的却是水泥路旁孤独的影子，门外围了一些人，我觉得奇怪，人也不多怎么会挤到路上呢，我绕过他们走到门口，原来如此，院子已经没有了。

来不及去仔细的看了，我赶紧走进屋里，一个白了大半头发的人问我是谁，我心里发酸可是嘴上还是说了句“村长，我是林森。”

他诧异的看着我，摇着头示意我往里走，我走过旧木头的饭桌，发黄的帘子，掉了漆的缝纫机，走到炕上奶奶的身边，夏天的炕是凉的，像奶奶的手一样凉，我紧紧的握着谁的话也不理。

“你怎么才来啊，你奶奶一直惦记着你，只有你父母这几年来了几回看看她，她最想的还是你。”

这个刻薄的声音很像当初说我可怜的老女人，如果不是学费和生活费太贵，我不得不打工，回来看奶奶的事也轮不到你来告诉我，可是这些话我不能说，我无法在刚去世的奶奶面前跟别人吵架。

看热闹的人渐渐离开，爸妈也来了，吵闹的声音变成的忽高忽低的哭声，我在房间里待不下去，就出来透口气，猛然间想起那棵大树，我慌乱的四处看，终于在靠近水泥路的一丛杂草里看到了一个树桩。

我不忍心走过去，但是我能确定这就是它，还好…即使它变成现在这样我还认得出。

“你怎么能失约呢，还是想怪我来的太晚了。”

“还以为早点赶回来就能让你救奶奶了，可是你们都先一步离开了。”

“我是不是再也不能依赖你了。”

“林林，我要去料理奶奶的后事，你先回去吧。”爸听见了我的话，却自然的避开了。

“我想在这里待几天。”我没回头，反正这里的风景到处都一样美，比曾经图片上的大房子好看的多，我当初是怎么舍得离开的，怎么舍得呢。

“奶奶刚去世，这房子也太旧了，我们都住在村长那儿，没有你的地方了。”爸说完就自己往前走，走上水泥路，很慢很慢的走。

“我都住了那么多年，不差这几天。”我看见爸愣愣的回过头盯着我的眼睛，溢出的悲伤漫到了我脚下。

“好，你决定了就好。”他毅然转过头，只是走的更慢了。

我吹了会儿风，没有沙沙声的风。

回到屋里妈还坐在奶奶身边抹着眼泪，我感觉心闷有句话实在想说“妈，当初为什么要送我出国。”

“就是想让你以后有个好工作，过上好日子。”她哽咽的样子像我小时候从大树上摔下时一样，刚想说的话只好憋在心里。

“难道这可以成为你们不顾奶奶的感受，随意的送我来，接我走的理由吗？真是伟大自私的爱。”

奶奶的东西很少，没两天就收拾好了，只是爸妈争执了很久才决定将奶奶的遗体火化后带到城里，找一处好些的墓地，我知道这件事时奶奶的骨灰已经拿回来了。

“奶奶一直都在这里生活，无论生死她都不会想离开的。”

“村子里根本没有墓地，这样不安全，也不尊重你奶奶。”爸妈现在的模样真像个孝子。

“你们知道怎么尊重她吗，让她躺在陌生的地方？还是让她到死都无法看到孙女一面？”我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话还是那么难听。

“奶奶的骨灰必须安置在这儿，要不你们把我也一起埋在墓地里好了。”

爸妈一脸的惊讶，还是爸先反应过来，拉着妈的手重重的答应了“好，就埋在村子里吧。”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晚，爸妈突然很顺着我，同意把骨灰埋在房子下面，那天上午我们特意找了几个人帮忙 ，无意间说起了路旁砍断的树。

“为什么那棵树要砍掉啊。”我帮大家拿了几瓶水，也直接坐在地上。

“当初要建水泥路，说是这棵树会挡住路，大家早就想有条新路了，所以再可惜也没办法，只能是砍了它。”一个满手粗茧的中年人接过我的水，也接过我的话。

“那时候你奶奶一直反对砍树的事，谁劝也不好使，但是路都建上了，她也只能默许了。”

“可是…”既然树挡路怎么树桩还在。

“可是当初的规划和实际建的有偏差，这树根本没挡到，为这事你奶奶咳了好几天。”

我无心再听下去，也顾不得他们的叫声，径直跑向水泥路，又一步一步的走向树桩，这些杂草很应景，萧瑟的让我没有理会吹乱的发。我坐在它的旁边像以前一样靠着它，却清晰的感受到它豁口的锯齿的痕迹。

“我还记得当时奶奶家养了几只鸡，总也不爱下蛋，那阵子奶奶最爱唠叨的就是这件事，我听的烦了去找你抱怨，结果第二天就多了两个鸡蛋，奶奶一高兴给我炒着吃了，结果我居然还倒给你一半，想着得谢谢你，被奶奶教训了好久。”

我就这么面无表情的坐着，偶尔路上有一两个人经过会怜悯的看看我，或者直接忽略我，但是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伸向砍掉大树斧头的手。

“以前了了总喜欢爬到你的树枝上坐着等我来，她什么都不会就是爬树比我厉害。她家的李子特别甜，我还想过如果你是棵果树就好了，那种可以结各种各样果子的树，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对啊，怎么没有看到了了呢，她要是知道奶奶出事了一定会来的，也许她也离开了吧，因为我久久没能来看她，因为她的父母也说了为她好的话，我不打算去找她了，如果看到的她也没有了从前的模样，那还不如自己去怀念记忆里最好的她。

眼泪不太安分，挣扎的告诉我别回忆了，我决定妥协一回。站起来拍了拍裤子的土，一步也没动，最后还是回过头又蹲下来想再拜托它一件事，即使它不能帮我了。

“奶奶她…”我的目光一下定住，连话也停下了，夏日的光很烈，更何况我已经没有遮蔽了，但还是愣神了很久。

我把手轻轻的伸向树桩的背后，那里有我熟悉的青绿，有给我承诺的但还稚嫩的叶，它没有失约，为了约定它选择了重生。

我还是没忍住，眼泪突然滴下来让我猝不及防“你还可以帮我，对吗？”

我离开房子太久，爸出来找我看我蹲在地上叫我回去，我没回答，只是专注的看着它，直到哭的不能自已才趴在上面一字一字的说。

“奶奶死了，我特意让爸妈把她的骨灰埋在看房子下面，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求你一定要好好守护她，一定一定。”

风始终没有停过，可是现在的我好像可以听见沙沙声，那样清晰。

“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