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寒鸦昭阳日影斜(四)
第十四章 寒鸦昭阳日影斜(四)

神仙的宴席,与凡界的宴席规矩略有些个不同,拜帖的时候,帖子的夹层里照例会放着一张食单,收帖子的人喜欢吃什么就在上面勾画出来,若是没有便写在食单反面,最后将食单交给送帖子的人。届时下帖子的人会根据不同客人的喜好布置托盘,酒水自然也是有三六九等和喜恶之分。就例如我年前的这个托盘,里面的酒是我时常喝的杏子果酒,菜品是烤鱼,烤鹿肉,炒鲜蔬并配榛子甜糕,四样鲜果和六样果干。

北海大厨的烤鱼做的尚且不如我,自然更不能和白宸的比,我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掏出块帕子让白翊擦嘴,然后一口口地咂着杏子酒看歌舞。

白宸自始至终都在喝酒,想来是菜品不大合意,我思忖着他既然那么会烤鱼,自然是对烤食素有偏爱,就用用匕首割了块鹿筋递给他。

我在五神岛上烤鹿肉时便是这样吃的,有时饿极了连匕首都不用,烤好了直接整块拿着吃,大快朵颐才后爽快。

我低声道:“人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你不吃就太不给面子了,你尝尝这鹿筋,我觉着不错。”他看了看我,接了我去,我又道:“他这里的厨子本事倒是有限,回头你再和师父吃酒,我炖鹿筋给你们吃,保管你们几百年都不会忘呢。”

他点点头,看着我,摸了摸下巴,换了个不慎文雅却爽利地姿势坐着:“呦呵,小丫头人不大,口气不小,老子还真没记住过几样吃食。”

白翊吃的满嘴酱,抬头问了句:“娘亲,老子是什么。”

我白了白宸一眼,眼下正演戏呢,怎么我这里没事他那里倒开始露馅了。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挠了挠脑门没有再说话。我捏了捏白翊的脸,“乖啊,好好吃东西,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偷听大人说话。”

白翊“哦”了一声,然后自己倒了杯甜汤来解腻,抬头向上席看了一眼,突然惊喜道:“父君娘亲,是那个叔叔。”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月黄色华服,清冷俊傲不在师父之下,月色花容更与师父平齐,鬓角若裁,眉如墨画,眸星朗月,唇似施朱,神恍流波,微而婉转,情蕴孤冷,寒而却拒的翩翩男子雍容地坐在上席的最后一处空席上。

除了他,我见过无数好看的男子,可是却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一下子,便让我觉得惊艳的。那种惊艳,恍若相识而隔世,如梦似幻般不真切。

他向北海龙王举杯:“君尧来迟,还望龙王莫怪,先自罚三杯。”

北海龙王笑的不知有多殷勤,“东皇神尊大驾光临,是老夫的荣幸,小儿的荣幸更是北海的荣幸,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原来是他!

四海八荒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东皇太一帝君尧,是从他父君巽殊神尊的一只羽翼下剖出来的,他出生时,八荒异动,九天之上昼夜同现,黄道二十八星宿齐聚北方,紫色烟霞三年不息。他才不过八万岁便已经成为神尊,是几十万年来都没有过的事。

????他自从生下来,便是被视作下一任的天帝来培养。

如此说来,他算是,我的半个仇人。

“你确定是他送你去找我的?”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遍,小孩子一时记错了也是有的。

我并不认识他,而白翊说那人自称是我的故人,自然不会是他。

白翊放下啃着的一只鸭腿,小手托着油烘烘的腮帮子,认真地想了又想,“娘亲,我不会记错的,确实是这位叔叔没错,对了,他还给了我一包桂花糖呢!”

白翊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纸包,带着一丝丝的桂花甜香,打开后确实是一包金灿灿的桂花糖。

桂花糖里,散落着一些风干的金桂,看上去很可口,只可惜,我不爱吃糖。他曾经说过,小孩子吃糖太多会坏了牙齿,我听了他的话,便再也不吃糖了。

一包桂花糖并不能算是什么证据,我给白翊重包好了放进怀里,随口叮嘱了他一句:“小孩子少吃糖,会坏牙齿的。”

恍然间那一刻,突然觉得仿佛有人在看我,可是抬头,却只是见师父遥遥举杯……白宸在这里直接用起了碗……一饮而尽。

这酒宴上的觥筹交错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寻常,你敬一杯,我必得还一杯,还得一口喝个干净,一会儿水溶也捡着那些有头脸的神仙挨个敬酒,轮到白宸的时候,我少不得喝了一杯。大约是觉得我能喝,那些素来仰慕白宸的神仙向白宸敬酒,都顺带把我一起喊上,白宸怕我喝多了,不许我喝,语气很是强硬“女人家的学什么喝酒,我替你,别带坏了阿狐。”

我心里略略转了一下,没用“老子”——有进步,可是眼里这明摆着的“你不行”是什么意思,我天生的那三分倔脾气就上来了,觉得我不能喝,你看看我行不行,这白水似的酒你灌我两坛子我也不怕。

此时酒宴正酣,神仙骨子里也都是爱热闹的,吵嚷嚷地便闹开了,你碰杯,我撞盏,你敬我一杯,我还你一碗,北海龙宫里有的是厢房……怕什么,一醉方休,不醉不归……三五个聚一起,划拳,七八个扎一堆儿,酒令……见着了水溶和北海龙王,不搂着脖子灌一杯定然是不许走的……是我最喜欢的热闹。

白翊吃饱了就在我怀里打瞌睡。

我热血充上脑门,抱着酒坛子就向白宸一敬,“少瞧不起女人,我陪你喝,你儿子睡了,左右是教不坏他的,可否赏脸啊!”

他像是来了性质,却仍旧只是眯着眼打量着我,若有所思,“我从来不和女人比,输了就哭鼻子,没意思。”说着,又用匕首割了一块鹿肉放进嘴里,赞叹:“烤鹿肉的本事比我强些。”

我指着他:“今日咱们比,我要是输了,就亲自下厨做全鹿宴给你吃,如何?敢不敢?”

看他似有动容,我抱起酒坛子一口气喝了干净,“啪”地放在案子上,吓得梦中的白翊一震,翻了身又睡了过去。

白宸一看,喜地拍手:“好,我就喜欢爽快人,我今日就看在你帮我的份上,破例陪你喝!来!”

满满一只坛子“嚯”地被他拿起,单手仰头,拔了塞子就灌进口中豪饮,也是一气,滴酒不剩。

我也大喜,什么都顾不得了,想是那酒把我的傻劲儿也催了上来,“咱们再喝。”

“好。”

……

我终于还是没能比得过白宸,自然,我也没打算赢他,我已经喝的脚不沾地了,他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他打算送我去厢房休息。

因为喝醉的神仙有些多,所以我们统共只分得了一间厢房。

送我们休息的婢女告诉我们,这处厢房比别处不同,院子的北角有一个石阵,里面有一汪温泉,能够消乏安睡,我们若是喜欢,可尽情去泡一泡。

白宸应了一声,那婢女退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此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顺着那窗子向外看去,便可看到这北海远处的海面,幽蓝色般的海水澄波千顷。透过五颜六色的霞光,那海水便也如同染了颜色,道不尽的万紫千红,浓的仿佛要流泻下来,被着水晶宫四四方方的高墙分割出璀璨如锦的一块。

白宸抱着软的如同烂泥一样的我,硬是灌了我一杯茶解酒,嗓子里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彼时我是真的醉了,身子有些不听使唤,被他摆了个最安稳的姿势躺在床上休息。

我拉着他的手,觉得冰凉舒服,身边的白翊热的像是一只小火炉似的,我又勉强而不由自主地向白宸靠了靠。

朦胧中觉得他仿佛是在盯着我看,可是却怎么都想不出个他盯着我看的缘故,我眯着眼睛,揉了揉发痛的鬓角处,目光如同丝丝缕缕地散开,眼前是模糊的一大片人影,继而是大片大片的碧青色,松松垮垮的束着,我明白,那是纱帐。

终于,看的清楚了。

此时应当是未时末了吧,今日晴空尚好,这水晶宫里也分得少许阳光,那光遇着帘子,仿佛是化开了,只剩下淡淡的一层青金色的暗影,如同一张平铺的青金软宣,细细地描摹勾勒着眼前这个有些粗犷的男人。

他的眉浓而修长,眼窝偏又比别人生的深邃一些,眼角细腻延伸,却显得目瞬如电,怪不得,他摆起威风来的眼神那样吓人。

他看着我,又不太像,像是在看着别人……他是想起阿狐的娘了吧!他是个长情的男人。

我问他:“你看着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起了别人。”

他的脸色突然有些尴尬,脸颊微微一颤,没有回答。“你说吧,我想听听,我醉了,却睡不着。咱们虽然是昨个才认识的,可是也算是朋友不是。”

他似乎并不愿意说太多,像是生气似的拉过一床被子替我盖上,“你喝醉了,好好睡一觉。”

我抱着被子,“就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你想谁我知道。你说她是不是同我有几分像啊?”

他还是不回答,仿佛是在忍着怒火,可是神情却是不动的。

“你说怪不怪,我这张脸居然同很多人很像,我父君算一个,二姐算一个,阿狐娘算一个,你曾说过的那个谁,不也是……我想不起来了。”

那痛一阵强过一阵,晕眩也一阵猛过一阵,我眼前又开始灰蒙蒙的一片模糊,我揉着穴位希望可以疏解。

白宸的手覆了上来,他劲道比我大得多,也更比我精通此道,我觉得很舒服。

“其实你人不错。”

“少给老子脸上贴金,老子只是看不惯。”

“你又这样,我二姐假扮男人时也是老子长大爷短的,可是别人还是能一眼看出她是个女子。”我呵呵地傻笑着,几乎已经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话锋一转:“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你的家人?比如你口中的二姐。”

我觉得胸口闷着一口气,却仍旧挣扎着回答:“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提起来不过是徒添伤心,二姐还好,死在父君和娘亲前头,不用看着我们五神岛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凄惨境地,也好,也好——”

他再不说话了,突然间起身跑了出去,风似的带倒了一只花瓶,花瓶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湿淋淋的一地水,折射着一星半点的微光,似是一泓滟滟的波,我已经没有心思去管,翻了身,便睡着了。

醉酒后的觉,总是格外香甜而深沉,沉甸甸的温柔乡里,一觉醒来便已经是数个时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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