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朝忆梨花暮忆雪(十)
第十章 朝忆梨花暮忆雪(十)

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师父手腕处的那串珠子上,那串珠子上串着的是星月菩提子,共十八颗,缀着金黄的缨子。

这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前几年生辰,师父也给了我一串九颗的,成色较师父这串还好几分。

师父的手串上,多了半颗骰子,没错,确实是半颗,如同血玉的颜色,那是用千眼血菩提子磨制而成的骰子。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众所周知,那千眼菩提子只长在西荒的坤凝山上,妖族的王城千刹明宫就在坤凝山上。而四海八荒里唯一一株千眼血菩提树毁在几时万年前的六界大乱。

师父的那颗骰子是从那里来的?

师父像是有所察觉,拢拢袖子,盖住了手腕。

我只是又喝了两杯尝尝,就不喝了,就这两杯的功夫,师父已经被白宸硬拉着灌了一壶梨花醉,这下师父真的成了一树醉梨花。

白宸看师父醉了,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碗,然后把盛着烤鱼的盘子往我这里推了推,“怎么不吃啊?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

师父红着脸接过我递过去的加了酸笋,鱼丸,鸡皮,虾米,香菜做成的解酒汤。

我抬头看了看白宸,“你怎么知道?”

白宸指了指我面前的碟子,“你就把那半条烤鱼吃了个干净,我猜的。”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师父喝了解酒汤,翻手变出一把琴。

白宸一脸嫌弃,“不要这把琴,把你的伏羲琴拿出来弹一首我来听,这种琴弹出来的曲子也是能听的。”

师父的眼睛眯了起来,“随你就是了。”手指在琴身上“咚咚”敲了两下,琴身“嗡嗡”一阵作响,立刻变成了另一把。

伏羲琴,居然是这一把。

六界十大神器中的伏羲琴,居然在师父手里,我居然早已经见过了,我居然还没认出来。

伏羲琴,就是师父很少用,也是最漂亮的那一把琴,血色的琴徽如火,灵气漫漫氤氲琴身,显出神器的威严。

师父轻抚着琴身,手指慢慢地扣上琴弦,发出一阵起调的单音,白宸仿佛也突然来了兴致,和着那琴声,放声高歌,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

乘回风兮驾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到那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他的声音陡转低沉,如嘶如嗟,到了“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又转而高扬,雄浑尽显,我听的心头似燃起了一堆旺火,看着眼前那一片茫茫的梨花,眼前生出一种错觉,一切都只还仿佛在那一年,那一日。

我心有所触,看着已然已经沉醉在琴音高歌里的师父和白宸,我起身扬袖,跳了一支娘亲教我的“飞天生莲步”,这是娘亲独创的一支舞,这是我们五神岛的女子常跳给心上人的一支舞。

今天,我突然想跳这支舞。

我换上了娘亲送给我的那身舞衣,这是一件用上万根凤翎孔雀羽织成青色的舞衣,二姐也有同样的一件舞衣,是喜人的大红颜色,迤逦曳地七尺。

长长的水袖随挥而起,矫若游龙出水,打出柔美的弧度,我跟着那拍子,轻转腰身,心荡神驰,仿若迷醉。水袖拂过花枝,引下纷纷攘攘的红杏花瓣,因此舞需要步法灵巧若飞天翩翩起舞,以显轻盈之姿,步法更是繁复,我原本便只是学到了八成的火候,又已经多年没有跳过,便用仙气旋起落花,用繁花重影来掩饰步法身姿的生疏,回身时突然看到师父和白宸都在看着我,那酒劲便突然窜上了脑子在脸上掀起一阵烘烘的热力,我害羞了,步法却是不能乱之得用飞舞的水袖不时掩面,又调动气息卷下更多的梨花相助,他们只要看不真切,我便不会那么心慌。

可是我在怎么样也想不到,白宸突然站了起来,一个健步向我冲过来,像是怕我挣开一样用十足十的力道将我一把拽入怀中,不可置信地轻吟一声:“雪墨。”

我愣住了,眼看着簌簌的花雨在咫尺间将我们眼前分出一片天地,两相茫然。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仿佛曾经听谁说过。

师父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一把推开了他,“帝君喝醉了,我是雪颜,不叫雪墨。”

如果说他的眼睛里刚刚还是万丈星辉璀璨,那么下一刻就犹如沉沉的死夜,黯淡无一星半点的光。

他松开手,花已落净,眼神茫然而傲慢,眼中似有一层水雾,轻声道:“这酒果然不错,我才喝了这些就已经醉的不行了,居然认错了人,抱歉。”

回头,又对师父说:“羲泽兄,我醉了,就先回去了,失陪。”

不等师父挽留,白宸已然已经转过了身子,穿过梨林不见了踪影。

我茫然地看着师父,不知道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师父收起琴,站了起来。

“师父,他这是……”我问。

师父道:“没什么,他不过是看错了人,想起了他曾经喜欢过的一个女子罢了。”

“曾经喜欢过……”白宸说他的儿子都已经同长蔺差不多大,想来他是成过亲,那他想起的那个人是他的夫人,还是不是。看他的样子,那个人或许现在也已经不在了吧,六界中,没有神仙是没有轮回的,从来都只有一世之约,错过了,就只能放下。他大概也放不下。

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走吧,小七。”师父又道。

“好的,师父,可是这些……”我指了指花毡上满满的酒菜。

未曾觥筹交错,已是满地狼藉。

师父挥了挥袖子,眼前像是闪过一道清冷的月光,一切都恢复如就,师父的手里,多了一个香喷喷的油纸包。

“这不就好了。”师父把那个油纸包塞进我手里,我闻着味道就知道那是未曾用过的烤鱼,也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在五神岛的这些年,日常里唯一的荤腥,也就是从海里捉来的海鱼,海鱼鲜美,只是烤一烤就是无上的美味,这也是他最擅长做的东西,和做出来的唯一一样不难吃的东西。

假如当年他的手艺像白宸这样连我都觉得好,不知道,我还会不会一直记得他。

毕竟,做饭顶难吃,是我对他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我送师父回房去,服侍师父睡下才折回自己的院子,站在夜尚未深,大家都喝了那千年的佳酿所以睡的格外早。我从大师兄屋子外头经过时,他还在攻读佛经,师父常说大师兄是勤能补拙,所以才显得比同样年纪的灵仙厉害得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我只是在窗外站了站,并没有惊扰他,出了一会儿神,发了些感慨,就离开了。

碧蓝黑色的天幕上挂着半扇月,凉幽幽的,看的我打了一个哆嗦。

我睡不着,坐在廊下拿着那仍旧热乎乎的烤鱼填肚子。

白宸他烤鱼的手法倒是普通,能烤的真么好吃,还是依仗着最后的那层香料,我心里这样想着,最后却仍旧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宸最后看我时的眼神,虽然我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却也能用自己向来不大灵光的脑袋想出来,那定然是一段无他而言最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不可替代,无法重来的一段情。

不止是他,还有师父,两个人为何能成了朋友,我仿佛也能摸到了一点由头。

酒足饭饱,这一夜睡的同样安稳。

翌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去叫诸位师兄和师弟。

我第一次如此积极地上早课,诚然我确实连那书页都没有碰一下,花费了所有的时间在想昨晚在梦里想出来的几道从未做过的菜肴。

我们出发是在用完早饭后,师兄们都拿出了他们的贺礼。

大师兄的是一块浸了黄泉玄光的寒铁灵石,银光闪闪的,听说北海龙王的儿子水溶没事喜欢打制兵器。

二师兄的是一对玉枕,蝙蝠百子的花样。

三师兄送的是一幅百合花样的红罗复斗帐。

四师兄的是一颗甜瓜大小的夜明珠。

五师兄和二师兄想到了一处,是一对儿古香古色的药枕。

六师兄的是一块雩琈玉。

都是些不错的贺礼。

师父准备了一把新打制的琴做贺礼,且不说师父打制的琴的手艺是一等一的好,单就说那歆贞帝姬是个出了名儿的琴痴,师父这件礼就算是选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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