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竹挽走后，羽玄景已经整整一个月都不曾来到祗凤殿了。即便是要看两个孩子，也是命安福来将两个孩子抱去祗龙殿。路闻荨常常在想，他们三人之间到底是谁错了。

犹记得那一日，凉兵破城，雅乐殿被烧，羽玄景疯了一般地半跪在雅乐殿的废墟上久久不肯起身。那是路闻荨第一次见到羽玄景的眼泪，这个叱咤风云的帝王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流泪。

都说自己的堂姐，路家最优秀的女儿，羽玄景的前皇后与羽玄景伉俪情深。可在路闻荨看来，羽玄景纵使那般为世人所称道的深情，还不及他对初云的三分之一。

在看到穗草的尸体的那一刻，一直以来高高在上，从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的路闻荨第一次感到愧疚。

她犹记得，初入宫之时，羽玄景在第一夜竟都不曾来她这个皇后这里。没有人知道，凤烛喜帕，却独独她一人独坐。烛芯噼啪，殿中安安静静，她却等不到那个人来了。

“娘娘，屋外有人求见，她说她是贺初云。”

贺初云？听到这个名字，路闻荨的第一反应是捏紧了拳，不想让她进来的。就连她……也赶不及地想要来嘲笑自己，嘲笑新婚之夜没有新郎的自己的吗？

可是话到嘴边，她却收了回去。如果是贺初云……她并不是那样的人。路闻荨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初她被撕了帕子潇洒离去的那一幕。她们，也有许多年不曾说过话了呢。

她带来了一副棋盘，却只字都不提她们今日所出的尴尬境地。很多时候，路闻荨都在怀疑初云到底有没有心，当年她的帕子被柳琼当众撕毁，今日她被羽玄景那般侮辱，她却都像是没事人一样，丝毫不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路闻荨才似乎明白了，贺初云不是没有心，她就是心思太过细腻，才会让那么多人甘愿为她做任何事。

最初的最初，路闻荨真的以为自己能和她当一辈子的好姐妹的。

包括最初直到羽玄景是爱她的时候，路闻荨这般心思都未曾动摇过。她以为，她能做一个祝福心爱的人，也祝福好姐妹的大度女人。毕竟羽玄景后宫众人，她还未曾真的对哪个人有过嫉妒的感觉。

可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超乎她的想象了，她开始惧怕自己，惧怕自己内心的黑暗，还有那如同带着毒的藤蔓一般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嫉妒。

看到羽玄景看着初云的眼神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爱慕，就连来自己的祗凤殿，也三句话都不离他的“阿云”，让路闻荨如何不难过如何不嫉妒呢？

她知道，初云救过她许多回，初云对她真的能拿命豁出去的保护的。初云爱着她的孩子，在这世间，除了家人，再也没有人能像初云这般真挚地对待她了。这些事情，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每天会告诉自己一万遍初云对自己有多少，可是那第一万零一次的嫉妒却总是不听话地涌入脑海。

所以当羽玄景知道是她帮助初云逃离宫中，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的时候，路闻荨一点儿都没觉得害怕。她觉得自己真的挺该死的，那么多年的挚友，因为她的嫉妒差点毁了她们的友谊。

羽玄景是用了狠力气的，可路闻荨倒没有从前的那般失望了。她一点都不会怀疑羽玄景会不会真的掐死她，她知道为了初云，就算眼前的人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也不会留情的。

从前路闻荨对羽玄景的任何一个行为都没有猜错过，这是作为皇后的必须要做到的。所以就连羽玄景也自己承认，在他的后宫里，没有人比她路闻荨更适合做他的皇后的了。

可是这一次，路闻荨错了。羽玄景只是用了一下力气，便放开了她：“阿荨，你是朕的皇后，朕不想让天下百姓失望。可是阿荨，你太让朕失望了。为什么，朕不过想要一个能常伴身边的知己，都这么难？”

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从前他总是中规中矩地喊自己“皇后”。即便不是这般称谓，再亲昵些也是唤自己“梓童”。路闻荨常常想，他叫自己的名字一定十分好听，如今也证实了这个想法。

没有人知道，每每路闻荨听到他叫别人的名字的时候，是有多么羡慕。做他的“梓童”有什么好的呢？还不是日日都要面对空冷的宫殿，独自数着花开花落罢了。

对着空荡荡的宫殿，路闻荨突然开始无比地想念那个带着些痞子气，又带给她无限温暖的女人。

她也是第一次这般恨自己，恨自己的嫉妒恨自己的小心眼恨自己在不该发疯的时候对着不能发疯的人随意发疯。她想起初云眼中无论如何都掩饰不去的悲伤，她也一定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吧！

可是她仍旧选择离去，路闻荨知道，那其中一定有一部分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她开始后悔，后悔都没有来得及对初云说一声抱歉，说一声感谢，说一声她其实希望她过得更好。

熬到选秀，羽玄景总算肯见路闻荨了。可是他的第一句话，却是告诉她，他要那个长得酷似初云，她和太后都打算淘汰的女人进宫，他要赐她位份，给他宠爱。

在那一刻，路闻荨似乎看穿了这个男人，似乎……不爱他了。从刘秀秀到这位酷似初云的女人，他惯用的方式都是一样。难道他以为，这样就能表达他的爱意了吗？

路闻荨没有反对，仍由他将那人接进宫，日日宠爱，比起当年的珍妃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路闻荨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是那么悲哀，而她也要伴着同样的悲哀，陪着这个悲哀的男人，过完他们悲哀的一辈子了。

可是比起这个男人，她似乎更有希望。因为她还有孩子，有她想要去守护的人。而这个男人，只能活在他可悲的回忆里，无法自拔了。

羽玄景当了十一年的皇帝，却让路闻荨第一次对他刮目相看。他坚持要去越州，不顾太后的阻拦朝臣的反对。路闻荨知道，只是因为一个人，他这被禁锢在皇位上的一生，总算要为一个人疯狂一次了。

“皇上，臣妾陪您去。臣妾还有东西要给阿云，那是她心爱之物，臣妾不能占为己有。”

“梓童，谢谢你。朕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刻，只有你一个人会支持朕。梓童，我们都欠阿云的，能有你陪着朕去赎罪，去将她带回来，朕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定。”

是的，这一句话路闻荨是认同的。他们欠初云的，欠初云一个解释，欠初云好几条命，欠初云的，这辈子两个人加起来大概都还不清了。可她知道，初云不会再回来了。

在宫中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初云笑得这般无忧无虑过。其实在路闻荨映像里的初云很少笑，即便是笑，大多是因着规矩或者为了敷衍。即便是笑，也不曾那般爽朗过。

而她眼前的初云呢？简衣素钗，却会因为天气很好而笑，因为鸟儿的叫声而笑，因为学会了骑马而笑，因为打赢了一场小小的战役而笑……路闻荨从来不知道，初云竟然是这般爱笑的人。

而她更加清楚，初云之所以能笑得这般开心，一直在她身后的那个爱穿玄色衣衫的男人功不可没。路闻荨相信，她看见了真真正正的爱情，不参杂一丝杂质，不带着任何权谋的爱情。

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在他们的心里，命，是为对方而活。

所以羽轩浛只身入敌营，路闻荨丝毫都不觉得讶异或者奇怪。他告诉羽玄景，为了阿挽，他甘愿做任何事。他说，爱一个人，是放她自由的去笑，而不是勉强她活在牢笼里。

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想着她，也许他这一身的伤真的就要了他的命。可只要想着她，就算再难，他也要活着，活着找到她，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必不再让她吃苦。

路闻荨知道，羽玄景一定也是和自己一样，羡慕着他们的。他们的这一生，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那般纯粹的爱情了。若是能放他们去追寻，大抵也是再好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