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随着一子落地，王莽抬起手又向盘中将一颗通体黑玉做的棋子执在手中，忿忿道：“难怪苏旷胆敢背叛于朕，原来他一早便投靠了匈奴，无耻之尤！”

青竹摇了摇头，云淡风轻将白子在棋盘一角轻轻一放，接口道：“并非投靠，匈奴之于苏旷，正同伯父你之于苏旷一般，都是利用，仔细想想，上次呼都而尸道欲屯兵南侵，却也未必是个偶然。若是匈奴南侵，无论如何伯父都必将新朝大批兵力从中原战场给收回来投入匈奴战场以备不测，而这也正是苏旷的好算计……”

“再等除去刘演，借王寻四十二万大军除去远在昆阳的一干异己，等汉军攻入长安，这皇位迟早都会是他的，倒是一手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的好手段……”

青竹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只可惜恰逢昆阳大捷，而匈奴那边又被严将军漠北一战所慑不敢妄动，倒将他苦心筹谋许久的布局都给破了。”

王莽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看着青竹：“恰逢？昆阳漠北两战哪一处少了贤侄的点睛之笔，如今想来，能破苏旷这奸贼的诡计，还得感谢贤侄昆阳一战的破‘敌’之功了？”

青竹淡笑一声，冲王莽拱了拱手，故作谦态：“既然伯父如此说，那也当无不可。”

王莽嗤一声笑出来，摇头道：“也罢，也罢，若是放在从前，定不饶你，只是如今新朝都已这副模样，即便是让你打趣几番又有何妨，来接着下棋。”

一旁国医圣手淳于晏自针包中取出一根银针，看着眼前顾自下棋谈笑的一老一少，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谁能想到那个被天下唾弃的王莽，此刻坐在他面前正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正是那个谢方的公子呢……

将银针慢慢涂抹上薄薄一层药物，淳于晏便缓缓踱到青竹身后，替青竹除了上衣，推拿一阵之后，这才开始进针。便在这时，老少二人之间的谈话似有默契一般也戛然而止，青竹身躯微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痛苦，王莽看向青竹的神色也透着一丝关怀。

自从将青竹安置在严府，起初是因之对这个晚辈的照拂这才往严府来了几次，之后几次谈话却使王莽将青竹真正引作知己。这几日王莽每天都会抽一个时辰出来，不顾帝王身份屈尊亲自来到严府同这小辈下下棋聊聊天，解闷之余更是受益匪浅，只是看着眼前青竹备受银针折磨的模样，王莽嘴角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当真是天妒英才……

即便淳于晏这位国医圣手，也对青竹那颗日渐衰竭的心脏束手无策，只能每日如此银针渡穴，所做的也只是将那颗心脏衰竭的速度变得更加缓慢罢了。可期间银针所渡之穴哪处不是周身大穴，其间渡穴所受之苦，常人便只消承受一次便已不堪承受，而青竹每日则需三次。

看着眼前独自咬紧牙关至今都未曾吭出一声来的少年，王莽神色一阵恍惚，不禁想起刚被宜阳百姓送到未央宫内断了三根肋骨包扎时也兀自沉闷不语的谢忠，又想到昔日长安城下谢方身中数箭犹自不觉的谢方，不由一笑道：“朕还奇怪你们兄弟二人怎么一个个都是这副模样，原来同你们老子也脱不了干系。”

王莽虽是做了十多年的帝王，如今却是固态萌发，几句话下来倒将青竹逗的引怀而笑，青竹轻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想起父亲，不禁叹了一口气：“昔日倘若父亲和你可以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谈谈，也许这天下也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王莽摇了摇头：“什么倘若，说到底都只不过是一个镜花水月罢了……”

王莽苦涩一笑：“这十七年来，我无时无刻都不再想倘若我没篡汉如何，没同谢兄闹僵又如何，到最后我只得到一个结论，若一切从头回到十七年前，王莽还是会自己当皇帝，谢方依旧会率兵出城，而十七年后的天下依旧是今天这副模样，天下看王莽还是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汉贼，天下看谢方也还是那个坦荡磊落的英雄。无论是杀了谢方的刘玄，致使谢方战死的赤眉，亦或是朕，放眼当今天下也只有谢方才有这个本事能在死后叫全天下为之着缟素，服丧期，招英魂，只是朕不后悔，想来谢兄也未曾后悔。”

青竹听到此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显然已是对坐在眼前这一代枭雄的言论有了一个默认。便在这时，王莽看着青竹，一瞬间似是看到了昔日的谢方，愣怔之中竟然问出那个他一直没能向谢方问出口的话：“这十七年来，这天下变成如今这副满目疮痍的模样，青竹，你觉得朕错了吗……”

青竹闻言一愣，叹了一口气，不答反问道：“伯父觉得，这十七年来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个天下？”

见王莽愣怔不语，青竹接口道：“十七年前，长安城内父亲率领着三百残兵逃上了绿林，谢家一夜之间成了逃犯，宛城太守因包庇母亲同我，被变节的都尉翟义一剑砍下了头颅，而母亲也被追兵逼得跳入了浩水，照此看来，确实可以说倘若没有王莽篡汉的因，便无那之后的果。”

青竹说到这里，神色一黯：“可如今想来，即便是没有伯父，世间这一切善依旧是善，恶依旧是恶，翟义也将是翟义，苏旷也还是苏旷，匈奴也将是匈奴，这存在了十七年的新朝，哪来什么因果，只不过是这世间善恶人心的一块试金石罢了……”

青竹叹了一口气，慨然道：“改变这朝代的是王莽，改变着天下的却是人心……”

话音刚落，便连淳于晏施针的手都震惊为之一顿，王莽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旋即豁然起身向青竹执了一个帝师之礼：“今日得青竹之言，便是王某破城之日授首，也当能瞑目了。”

还未待青竹作答，房门被人一推而开，严尤几步走到王莽面前，一脸郑重：“陛下，宜阳急报，刘玄往我长安发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