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帝王之恸
第九十三章 帝王之恸

哐当一声,竹简顺着那双犹在轻颤的手中陡然滑落,王莽却还不自知,脑海中始终只够盘旋着一句话,那便是谢方死了……

当他被王氏族人摒弃一旁之时,是谢方将他从一介布衣中挖了出来,带他一同步入庙堂。

当他死谏哀帝不成反被罢官流放时,是谢方留在长安替他步步斡旋,终于使他在平帝继位时得以反朝为官。

谢方对他有知遇之恩,护荫之恩,他感激谢方,可还没来得及报恩,却穷尽一生又背上了对谢方忘恩负义的罪名。

在长安兵变那日,他轻挥袖摆之间,毒杀了平帝,篡了穷尽谢方一生守护而不可得的汉朝,将谢方这一代良将逼得遁入绿林,也逼得谢方挚爱的妻子走投无路下只身投入浩水,尸骨无存……

他一腔忠心热血,却在成哀两帝朝堂上被放的一干二净,他打破了心中的桎梏,决定革新,他也明白,从此他同谢方将再无回旋的余地。为了他的道,即便是对他恩重如山的谢方,也必须得死,为此,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在未央宫墙上一字一句宣告了谢方的死罪。

可他没料到谢方只是率领区区三百虎贲士兵,竟能在长安城内浴血杀出一条活路,当得知了谢方安全逃上了绿林之后,他却鬼使神差地松了一口气,那毕竟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挚友……

他欠了谢方,既然欠了,那便要还。

兵变前一天谢方命人将妻儿秘密送去宛城,他并非不知,只是装作不知,他从未想过斩草除根,既然兵变之日便已决定将谢方永远留在长安城,那么他的骨血,他又怎么狠心再次抹杀一次……

可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终究轩雅是被翟义的追兵逼得跳入了浩水,震怒之下,王莽逼反翟义之后便用雷霆手段将他的首级摘了回来,在未央宫内独置了一个灵堂用来祭奠谢方的亡妻林轩雅。

他建立了新朝,登基称帝,而谢方也在荆襄一隅的绿林活了下来,他既成了他的道,又全了他的义,天下戳着他的脊梁骨轻他骂他又如何,他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可这十数年来,似是被诅咒了一般,他每改革一次货币,老天便闹了一场天灾弄得田间颗粒无收,而这些新推的货币便只能使民间市场更加紊乱。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三次四次接连都出现了同样的状况惹得民间怨声载道时,他便诚惶诚恐下了罪己诏,又恢复了以往的五铢钱,可即便如此,国力日渐衰竭,匈奴休养生息又逐渐对中原虎视眈眈,而谢方在荆襄时不时便会小打小闹一番,腹背受敌,再加上昆阳一战四十万大军全军折损,晃晃荡荡的新朝国运终于走到了尽头。

如今刘玄汉军陈兵宜阳,剑指长安,便连王莽都觉得汉军攻破长安取下他这颗头颅也不过是这一年之内的事,连日来他更几次梦到谢方提着他那柄染血的蟠龙枪一步一步走近他身前,神色冷厉,质问他当初为何篡汉,为何逼死他的发妻……

每一次他都是冒着冷汗从床榻上挣扎而起,这一年来,谢方已成了他的梦魇。

可便在此时,谢方死了,这个于他亦敌亦友,战场争斗了数十年,恩怨纠缠了一辈子的谢方,在太康战死了!谢方便这么死了,甚至连拿枪指着叱责他,同他见这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他……

王莽散了朝臣,独独留下严尤,此时却只是兀自看着前方,神思似是随着谢方一般飘到了遥远的太康,久久不语,严尤看着王莽这副将近摇摇欲坠的身躯,急忙擦拭了眼角的泪水,上前一步扶住王莽:“陛下……节哀……”

节哀,宿敌之死,可严尤此刻能对王莽说的,也的确只有节哀这两字。

人人都只道严尤是因为昔日对王莽的救命之恩,这才能被王莽视如腹心二十余载盛宠不衰,可谁又知道王莽如此依仗严尤,除了严尤的救命之恩,还因为严尤和他的同病相怜,他们对谢方的亏欠同愧疚,此刻偌大未央宫前殿,一君一臣,身形皆是显得分外忧伤……

王莽回头看了严尤一眼,这个同他一样背负对谢方同样愧疚的男子,王莽不禁扯出一个笑容,可笑的却是这么苦涩:“严卿,他死了……”

严尤也是难抑心中悲恸,此时哽咽点了点头,恩了一声。

王莽忍了许久,此刻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却也顾不得他是新朝的皇帝,便在严尤的面前蹲了下去,埋首恸哭,与其说哭,倒不如说是哀嚎,嚎了许久,王莽腿渐渐麻了,便在严尤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将鼻涕眼泪全部抹在了他平素一向甚是整洁的天子冕服上,低噎道:“我为了这天下,断送了与他之间的情谊,断送了他发妻的性命,可你看看……”

王莽伸手指向这天:“这十七年来我自问问心无愧,可今天,这天下在我手中被糟蹋成了如何一副模样!谢兄,你说我昔日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错了,谢兄……”

王莽说到这里,便急急向前走了两步,仿佛谢方此刻就在未央宫一般。

王莽回头望了严尤一眼,目光却似透过严尤看到了身后更远:“我以为只要他活着,长安兵变那日便不是永别,你可知这几日我有多么期待汉军破城长安时与他见最后一面,可没想到十七年前那决绝一面,终究是我同他的永别……”

说到这里,王莽叹了一口气:“朕终究是后悔了……”

“陛下……”

严尤张了张口,想说一些劝慰的话,话刚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不禁苦笑一声,他这个同样背叛了谢方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呢?

君臣之间压抑着浓浓的悲哀,却只是沉默不语,便在这时,一个内侍迈着细碎的步伐小心翼翼从殿外走了进来,打破君臣之间这分外的寂静,“陛下,未央宫外有人求见。”

“不见……”

王莽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正要转身,却见捧在内侍手中一枚羊脂玉环,一把抢在手中,端详一会儿颤抖着身子看向严尤:“等会儿!这是……?”

严尤神色也是一肃,冲王莽颔首道:“确是大司马昔日随身佩戴的那枚玉环。”

王莽看向内侍:“来人可说什么?”

内侍恭声道:“来人自称姓谢,只说陛下若是见到此物,当会见他。”

王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紧紧握住手中玉环:“速速请他进来!”

“是!”内侍躬身退下。

不多会儿,一个身姿修长,头戴玉冠,着了身绯红鹤氅,丰神俊朗的面容下却又透着几分病态的年轻男子在内侍的引领下云淡风轻走了进来,王莽虽是早有准备,目中神光却还是不禁为之一黯,转而看到紧随在年轻男子身后的高大身影时,瞳孔却又蓦然一缩,马武!

一瞬之间,王莽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看着已走到近前的年轻男子,想到昔日轩雅怀中那个襁褓,不确定道:“你是……?”

年轻男子从容一笑,也不向王莽行叩拜大礼,只是微微稽首道:“小侄谢青竹,见过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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