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明亮篝火自半山腰处燃起。男子用手帕温柔擦拭着凰脸上因为发热而冒出的汗。火光依稀映出帕上绣着的藤蔓。

他替凰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睡姿，将自己身后的明黄披风盖在她身上。不知凰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男子也发现了她梦中的不安，点亮掌心荧光拂过她头顶，这才让她安稳下来。

翌日清晨，东方的第一抹霞光照亮苍穹下的不周山。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燃尽的炭火冒着青烟，唤起还在睡梦中的凰。

抬手挡住照射在脸上的阳光，她勉力撑起身体，等眼前得晕眩逐渐缓解，方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脱下被血浸透的鞋袜，捧着双脚检查伤口，却发现刀深入骨的伤处如今只剩下一条浅淡的粉红色痕迹，如果不仔细看，甚至瞧不出来。

真奇怪，伤口怎么自己好了？

重新套上鞋袜。凰努力回想昨天的情景，确定自己没有强大到晕倒后还醒来为自己的伤口上了药，于是更加奇怪。

不过，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深究。也许是山中充溢灵气，可以让伤口自行愈合。又或者是哪个小精灵可怜她，为她施法止血。毕竟这里是不周山，发生任何不正常的事都是正常的。不管怎样，可以活着看到新一天的太阳，已经是很值得高兴的事。这么想着，凰拍落一身尘土，哼着小调潇洒地扬长而去。

可怜地炭火君，给她取一夜暖，却直接被神经大条的某人给无视了。

炭火君可怜地在心中默默哭泣：“你就这么走了？不管我了？至少也好奇一下我是从哪儿来的吧！”

可惜，某人是听不到它的呼唤了。

再说回凰。她穿过连绵山丘，到达一处深谷，只见谷中大片黄绿、紫红、深紫的颜色绽在晨曦中，靠近些再看，却是大丛清秀可爱得寒兰随风摆动优雅花叶。

世人常赞寒兰“集诸兰之美于一身”，爹爹平日最爱的也是寒兰，所以凰一眼便认了出来。

寒兰是秋之花。“谁说秋日枫叶美，未见寒兰透花心”。秋深露重，寒兰却凌霜冒寒而吐芳，诚如深巷酒香，清烈醇美，百里可闻。兰为花中君子，寒兰是兰中隐士，甘为千红添色，不招摇，不媚俗，也不求傲然于世，和爹爹很像。

身侧寒兰缠绕细纱裙摆，凰躬身取下，兰香游走鼻端，很容易勾起某些回忆，遥远得熟悉。摘下一朵兰花，系在腰间剑坠上。蓝琉璃珠编起的坠子，荧蓝如夏夜星空，末端坠一撮兔尾毛，配上紫红长瓣，天生的相得益彰。

整个人躺倒花丛中，风起撩拨着花枝颤动，瘙痒似的划过她脸颊。伸手逗弄着它们，仿佛又回到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

爹爹，凰儿想你了。

小憩片刻，突听得静谧的山谷中有水声流动，循声找去，一泓绵延十里有余的幽蓝湖泊嵌在花丛中央，波光潋滟。偶有精灵轻点湖面，似亲吻似试探，泛着涟漪映出湖底游鱼，清扬自在，畅游其中。

一路以来风尘仆仆，凰许久未曾洗过一次痛快的澡。正好四下无人，她心念一动，放下背囊，宽衣解带走入湖中。

疲乏的身体泡在清凉湖水中，四肢传来令人心情愉悦的软麻感，凰不自觉嘴角上翘，神思恍惚起来。迷迷糊糊地在湖水中泡了不知多久，突然，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味道，伴随着莫名涌来的热流，她全身上下的皮肤撕裂般灼痛起来。

凰瞬间清醒。睁开眼，触目所及竟不再是神湖之水，而是炽热的烈焰之海。蓝色火苗上下跳跃，与湛蓝天空相互映衬，绝美却狰狞。自己站在火海中，有几处皮肤已经被烈火烧成焦黑，皮肉外翻。

顾不上管身上的疼痛，凰挣扎着想往岸边逃。可不知怎的，她忽地又想起帝无求说的那句话。

这会不会就是他说的“体无完肤”？

强迫自己从惊吓中镇定下来。回想之前的经历，凰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求生本能，勉强站立在火海中。烈火烧灼的劈啪声不断响起，皮肉分离得剧痛从身体的各个部分传来，一波接着一波，丝毫不给人喘息放松的机会。焦味，血腥味混着寒兰香充斥在四周。

就在她几近晕厥的时候，眼前蓦地闪过三年前某个月圆的晚上。当时，爹爹难得从军中抽身，特意为她猎了一只野兔加餐。

她永远记得，自己和爹爹坐在火堆旁讨论着这兔子是烤了好还是炖了好时，爹爹突然剪下兔尾处一撮白色的兔毛编进他剑鞘上的蓝琉璃珠剑坠，并取下剑坠系进她发间一小股长辫上。

珠子在墨色乌发间若隐若现。爹爹当时爱怜地抚着她的长发，对她说道：“凰儿，爹爹能给你的不多，这剑坠是你娘亲手所做，跟随爹爹多年，爹爹现在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保管好。如果有一天爹爹不在了，这剑坠会指引爹爹的魂魄回到你身边保护你的。”

那个时候，凰未曾想过这话真的会一语成谶，所以只草草答了“是”便只顾着把玩。直到后来，爹爹战死沙场，她决定为父报仇，临行前，特意收了这剑坠在身上。她相信，爹爹说过会跟着这剑坠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他从来不曾骗过自己。

可是，爹爹，你说过会保护我，如今，你在哪里？

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向岸边望去。在那里，琉璃珠蓝色的光芒透过衣上白纱隐隐闪烁，凰仿佛看到爹爹的笑脸。他在对自己招手，一如记忆中慈爱。

我要活下来！活下来为爹爹报仇！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几乎疼晕过去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迈动早已经被烧焦得皮肉粘连在一起的双腿，向着那微弱的光芒靠近。每一步都伴随着伤口被扯动的疼痛，但她仿佛感觉不到一般，只一味地向前走着，伸出双臂努力想要够到远处零星荧光。

火海汹涌，翻涌着炽烈的气息，却在她的双手碰触到岸边一朵寒兰时倏地熄灭。一望无际的神湖依旧平静淡泊，找不到半点生死挣扎的痕迹。

十里火海，染红天边似锦晚霞，流云轻剪霞光，裁一身戎装披于不周山上，巍立天地间，气宇轩昂。

我还没穿衣服呢……凰郁闷地想着，眼睛无力闭上。

是夜，天边一道流光划过，直坠向不周山下。

光影中，依稀现出一位手臂粗壮，全身肌肉的男子。只见他右臂上纹刻的虎身在月光照耀下透出幽深的暗紫色，如宝石镶嵌，光影璀璨。

此刻，这男子正匍匐在帝无求脚下，恭敬地聆听他的训示，不多时，起身行礼，踏光远去。

帝无求目送流光隐入星空，修长身形在月光映衬下如王者临世。

那一夜，凰的梦境不断变换。

时而梦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时而梦到帝无求的温柔轻笑。她很想一直这么睡着，可惜，现实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睁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是从不周山的另一边升起的朝阳，橘红色轮廓越过千山万水，从叶间树梢升起，烙下和煦光影。晴空无云，微蓝如洗，明明未下大雨，却有七色彩练落天边，仿似天门打开，拥人入怀。

同上次一样，凰身上伤口一夜之间尽数愈合，只在右手掌心位置留下一条难以褪去的疤痕，形状宛若盛放花朵，自有一种别样的美。

她原本对外貌便不甚追求，而且疤痕又在平日不易看到的地方，并不影响美观，所以也没有多做在意。

重新穿回衣裙，回身望一眼洒金的玛瑙色湖面，凰感叹自己又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剑坠上的珠子迎着阳光透射出一抹荧亮，她将它系回腰间，不断摩挲，心中默念：爹爹，你救了女儿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