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尊帝也信天道。”

“我原来不信。”魔帝长长一叹，叹息声飘进无边暗夜中：“可后来，由不得我不信。”

“那么，尊帝可信命？”

“为何不信？”魔帝似是笑了，语声中多了几抹苍凉：“我见过太多不信命的人，包括我自己。可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也许我的逆天而行，奋力抗争，也不过是我命数中的一劫。生生死死，可荣可衰，没人能逃过命数，那些自以为可以逃过的，其实都掉进了被命运戏耍的陷阱。”

凰嘴角却勾起一丝冷笑，淡淡重复魔帝的话：“生生死死，可荣可衰？可谁知，这生死，这荣衰，究竟是命运赋予的，还是他人强加的。”

“他人给的又如何，命里注定又如何？总归逃不过就是了。”

凰眼中泛起冷芒，渐渐收紧拳头：“命中注定便与命抗争。若是他人强加，便叫那人以命相抵。”

魔帝愣了一瞬，又再溢出叹息：“你活得有些偏激了。”

“我偏激？”凰鼻间一声冷哼，再开口声音透着寒意：“尊帝似活得太自在了。”

魔帝仿佛未察觉到她态度的突然转变，仍旧平和地答着她：“世间烦扰之事已经太多，为何不能给自己找些自在呢？”

听到此处，凰愤然站起，背影簌簌发抖：“双手沾满他人父，他人夫，他人子的鲜血，你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寻求自在？”

“你什么意思？”魔帝问的似早已知晓答案。

凰转过身，面色铁青，身上的黑裙被她撕扯出一条不小裂口，可见她曾何等挣扎过：“你真的忘记了。忘记了我那可怜地父亲，忘记他是如何惨死在你手上，忘记了人间的血流成河，哀声遍野。你求自在？你的自在就是踩在无数的尸体上，炫耀你是何等的强大和不可战胜。“

魔帝沉默，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凰以为他无话反驳，跨进一步，鼻尖几乎贴在细密的轻纱上，发狠道：“你是不是很意外？是不是觉得放了一把刀在自己身边？我就是要让你尝一尝被你曾经轻视如蝼蚁的人族杀死的滋味，就是要你即便死了也后悔当日将我带来魔界。”说到最后，她像是在发泄长久以来的愤恨与不甘，怒吼声在魔殿的四角荡起回声。

“你会后悔的。”帘后的人淡淡开口，并不为所惧。

“绝不后悔。”

从被裙摆遮住的长靴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凰身手迅疾的绕到帘后，扯住魔帝的衣领，刀锋凌厉地划破空气即将刺下去，却在刀尖将将刺上那人衰老褶皱的皮肤时猛然停住。

凰只觉数九寒天中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全身上下似被寒冰冻住，五脏六腑被一只利爪狠狠地揪在一处，窒息般的痛楚掐住她的脖颈让她说不出话来。

“凰儿……”

一双枯瘦的手缓缓握上凰抓着匕首的那只手，她呆滞地望着眼前这张惨不忍睹的脸，喉头那熟悉的呼唤哽了两哽才再次唤出来：“爹爹？”

满是悲痛与惊喜交杂的不可置信，凰全身力气仿佛被抽空，腿下一软瘫倒在地上。魔帝急忙去扶她，却似惊醒了她，眼见凰连滚带爬地逃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惊惶地看着自己，魔帝浑浊的眼中涌上些许泪水：“凰儿，是爹爹。”

凰下意识地又躲开一步，远远地打量着这个穿着宽大的黑袍，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松松垮垮地垂挂在身上，一头长发似被烧过，如今只剩下三分之一勉强凑成一束拢在身后，露出头皮的地方布满沾着血污的狰狞伤口的人。

他是她的父亲，却又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父亲。

“爹爹？”凰又问一句，像在自问，又像在问他。魔帝肯定的点点头，小心地靠近她，看她并不抗拒，温柔得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她长发，哽咽道：“凰儿，爹爹回来了，爹爹对不起你。”

凰这才相信方才所见一切不是幻觉，眼中一股钻心的痛袭来，她却完全顾不上，只是紧紧躲进魔帝的怀抱中，放声哀嚎，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话：“爹爹！你回来了！我……以为你死了，奶奶……也以为你死了。我……我想为你报仇，可……可是……可是我……我害死了无求哥哥。后来……奶奶……奶奶也死了！”

想说的太多，想告诉他的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怎么说。

“爹爹全知道，全知道。”魔帝拍抚着凰的脊背，让她纵情痛嚎。

他的小女儿，在外人眼里坚强地让他骄傲，但在他怀里，她永远可以不用掩饰强装，尽情表达她的脆弱。这是他这个做爹的，现在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事。

许久过后，凰终于平静下来。魔帝趁她不注意，轻点她的睡穴，将沉睡的她抱回到金椅上。

凰比他离开时长大不少，眉眼像足了他深爱的妻子。曾经他承诺过病重的妻子，会将自己最好的一切全部给予女儿。可后来，一个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让这孩子承受了他至今也无法想象得痛苦。如今，他已无力为凰做更多，但他会尽最后一点力，为这孩子留下足以令她一生平安喜乐的财富。

魔帝替睡梦中的凰掖好鬓角的乱发，胸中突地血气上涌，一口黑血将他的墨色长袖染得更重。他悄然藏起那被濡湿的一角，目光哀沉的返身走出大殿。

有他们护着你，这样即便我走了，也总算可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