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瑶山往事
第17章 瑶山往事

随着玉沉烟话语落下,对面树荫下一阵沉寂。旋即树枝摩擦沙沙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拨开瘴树蔓藤而出。沙沙数声中,一个身穿藏蓝服装的奇异老者自林中走出。白色的布巾包头耸起一角,耸起的那一角挂着花纹奇异的银花锡箔。花片下方缀着一排的角铃,在走动间碰撞在一起,发出轻碎的声响。裤脚扎紧,黑鞋白袜,腰间一张红腰带,绣工精致繁复,挂着一袋烟草。

老者站在阳光下,老眉深锁沟壑深深,神色凄惶似有不解心事,愁怀在心。蜜色的肌肤褶皱横生,老态尽显却隐约透露一股威严,不怒自威。老眼略有混浊,目有精光深敛其中,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带着面具的少女,和身后赤裸上身的异族少年。抽着旱烟沉默不语,没有召回蛰伏在四周的十三鬼,也不主动开口。就是吞云吐雾,仿佛饭后的闲暇抽烟享受一样。

气氛在这一刻达到紧滞,连流风都被压制了,不敢妄动。玉沉烟则是始终嘴角含笑,同样的打量,不同于老者别有深意的打量,她是大刺刺的看着对方。 在心底评估:老而内敛,城府深沉,眼相菱角,善于谋算。眼角微垂,目光混浊,借以掩饰,善于伪装。嘴角平直,人中深凹,巧言令色,善于言论。

总结一句,面相看似老迈慈爱,实则手段雷厉,暗藏狠毒,就是一个喜爱扮猪吃老虎的老头。玉沉烟敛神一笑,颇有几分不怀好意,在等待中始终含笑自如,不主动开口。

老者云雾缭绕的抽着刺鼻的旱烟,稀疏的眉头蹙起一个丘包。注视眼前年少成名的少女,不由疑惑,她真和当年那个叫做流火的女子有关吗?

铜山叭嗒叭嗒抽着旱烟,最终将一杆旱烟吸尽了。云雾缭绕中看到的医者脸上的面具,在阳光下,反射一层骨质的冷光。很像当年皓月下忽然一眼瞥见的白骨石碑,透着渗入骨髓的冷。鲜红的刻字,就是惊雷般萦绕着整个天空,至今仍是记忆尤甚。

蹙着被旱烟熏得浑浊的眼,老者松开烟枪缓缓开口。 “十陵荒草埋孤坟,遍地茼蒿久不知。瑶山本应天上去,劫灰已过万重山……”

——说的,却是当初幼年时在南山麓凹里骨坟碑上看到的偈词。

铜山知道,若鬼医真和那个名叫流火的苗女有关,必然是知道当初提在骨坟碑上的偈词。果不其然,玉尘烟脸色微微一变,含笑的神色瞬间冰冻,仿佛拙略的面具,在此时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遮掩着什么东西。半敛的眉眼,含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意,不经意在眼底划过的浓重色彩,让她泄露了一些信息给铜山。

凝住的神情,仿佛霜花解冻的刹那,将所有情绪顿在脸上。微垂的眼睫挡出了眼底的微光,不由自主的接了下面两句。心口忽略已久的某些遗忘的东西,在不可控制之下,悄然应道。

“鬼婆聚敛相催促,魂身不可安相合。”

短暂的应答,是玉尘烟出乎意料的沉默,还有铜山眼底一闪即逝的如释重负,皆让凌夜蹙眉。看着没头没尾的对话,神色一瞬而过的阴戾,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铜山因为最后那两句话,紧蹙的眉头略略放松,看着眼前的鬼医,问,“澜沧江十里河畔,风光如画。不知姑娘可曾记得,眉间一点朱砂的苗女——流火?” 流火…… ——玉尘烟百家众万千化身之中的一个法相。 那段遥远的记忆,早已随着数次重生轮回之后远去,像纸签上被风雨吹晕的字迹,早已模糊原来的轮廓。虽说是她的百家众化身,说起来现在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剩依稀淡薄的记忆。那些累积的情仇业障,重重叠叠,倒是不曾随着轮回变得减少,如同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 玉尘烟侧首,脸上神情有一瞬静默,淡淡开口。“没印象。” 铜山蹙眉,没有想到玉尘烟会是这样的回答,微微沉吟,“眼前可是大名鼎鼎的鬼医·玉沉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铜山微微颔首表示敬意的询问。

玉沉烟眨眼收拾心上和脸上的情绪,侧头神态认真的回答,“正是,不知道侗寨主这番阵仗是为何故?”

侗山略有数分诧异,不料玉沉烟开口竟是这般回答。转念一想吸了一口旱烟,侗山这才慢悠悠的回答,“这就要问鬼医身后的那个少年了。”

“——哦,”拉长的尾音听起来有种莫名的兴奋在内中,玉沉烟十分认真的点头,“他人就在这,要怎么问,请君随意。”说完,玉沉烟甚至十分有风度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侧身将身后的凌夜让出来。

突来随意之言,让侗山和凌夜惊异不已,尤其是凌夜骤然苍白的脸色,尤为明显。凌夜神色颇为不善的拽紧拳头,心头在闻言一刻涌上难以言喻的愤怒。忍得手背上青筋暴起,显得十分气愤却又极端压抑。周身散发一股深冷的杀意,眸光逐渐狠戾。

背对自己的女子说着将自己卖掉的话,让凌夜骤起杀心。如果玉尘烟真的袖手,那他更不会留情。这样近的距离,就算不能击杀鬼医,也足够重创她!

侗山不动神色的观看玉沉烟的表情,让他失望的是,玉沉烟的表情十分诚恳,没有丝毫做作。这反而让侗山有些拿不定注意,鬼医救人,从无人能在她手中取走病者性命。要杀要剐需在她救治之后再说,这个不成文的规定自玉沉烟出道之后从不曾失效。

为了寨中至宝,侗山不得已动用到侗珂寨的禁蛊——血煞十三鬼,为的就是从鬼医手中要人。此会前来,他甚至决定不惜两败俱伤,哪怕和鬼医撕破脸也要拿回魍魉之匣。谁知玉沉烟竟是这般干脆的将人让出,让得毫无疑虑毫无悬念,甚至让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这让铜山心里微微打突,这……其中莫非有诈?

思及鬼医手段,侗山不由愁眉深锁,言语转移目标,“我想太夫可能有所误会了,我非是有意和太夫过不去。只是太夫身后之人拿走了不该拿走的东西,这让我不得不向太夫讨人啊。”

“寨主多虑了,我并没有反对啊,病人就在这,想要如何处置是你的事。”指着脸色不善的凌夜,玉沉烟可谓言辞诚恳非常,看不出丝毫不乐意之处。

病人……这两字代表什么侗山心知,今日之事鬼医虽明面上说不管,但实际如何,彼此心知。他带走鬼医正在医治的伤患,无疑是在和鬼医叫板,这要侗山往后如何在江湖立足。得罪一名太夫很轻易,但是要得罪一名走跳江湖可以轻易翻覆江湖的太夫之前,一定要细思其中利害,否则将是自掘坟墓。

像是认命一样,侗山叹息,“可否请太夫拨冗莅临侗珂寨,我也好一尽地主之宜招待,至于失窃一事到时候再说也不是不可,太夫你认为如何?”

玉尘烟轻笑,眼露赞赏之色,侗山这一手以退为进玩的漂亮。就如同先前玉沉烟的退步一样,为所求的结果各自退了一步。以退为进,实际是向前了数步。

不愧是老狐狸,就这样四两拨千斤的将话题转开了。不但周全了双方的面子问题,又解决偷盗者的事情。姜还是老的辣,对方既然已经让步,自己又何必再自作清高下去。 玉沉烟笑道,“据闻落足于阑苍山脚下的侗珂寨水美景更美,我还在想不知道要用什么理由前去打扰数日。既然寨主都这么说了,如此盛情,既能免却,请带路吧。”

“哈,好说了,这边请。”侗山侧身一请,身后族人让开一条道,却没有收回围在四周的十三鬼。

凌夜脸色一沉,压低质问玉沉烟,“你疯了!去了还有活路吗?!”

玉沉烟无所谓的耸耸肩,“有这么严重吗?”

“你看不出来这老头根本就是存心的吗?若真是盛情相邀,为何不把血煞十三鬼收回?”咬牙切齿,凌夜几乎忍到平生的极限,额头青筋暴起。

玉沉烟一顿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问了句,“相信我吗?相信我就不用再多问。若是不信,等下我驾车的时候,会是十三鬼围成猎网缺漏的时候,你只要从南天朱雀方位离开,速度够快的话,出了包围圈十三鬼就奈何不了你。只要中途不路过有溪流的所在,就算是十三鬼也未必追的上杀手的脚程,如何,考虑一些,怎么样看你。”

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一堆废话中凌夜只听出一个意思,两个选择:一个信她就留下,一个不信她就跑。这根本就是毫不负责的任选题,结果如何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论是选哪个,决定的人都不是她而是他,她只是全程旁边的人。

这让凌夜想不出玉沉烟的目的是什么?如先前玉沉烟所说,凌夜先机已失,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没有用。玉沉烟没有选择和侗山正面冲突,必有自己的考量在内。对手是侗珂寨禁蛊血煞十三鬼,连玉沉烟都没有把握赢吗?

如果是这样,就算凌夜能够顺利的从南天朱雀方位离开,凭借地形之利,就算凌夜插上翅膀也飞不出这阑苍山脉。不知是否该信任鬼医之言,凌夜看着少女镇定的将自己赶出地毯,将地毯收起,整理车厢。从收拾东西开始,少女就一直沉默不语,连侗山示意族人帮忙收势,她也摇头拒绝了。

看不出玉沉烟的实际打算,凌夜僵直的站在原地,十三鬼分出一半的数量围住自己定在原地。另外一半一直跟在玉沉烟身后,目的已经十分明显了,鬼医仿佛没有看见的自顾整理东西。玉沉烟已经离开了能够救援的范围,就算这个时候十三鬼暴起伤人,玉沉烟也绝对救不了他。

再说,玉沉烟是真心想要救自己还是别有所图,都让人看不穿这个女人的心思。少年蹙眉低头,烟金色的长发遮掩了面孔上的神情,直到一声淡漠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路。 “穿上吧,你该不会想这样裸着去别人的地盘吧。”

揶揄的声音伴随着东西破风的声音,少年下意识一接一带,包袱松开,一袭黑衣曳然落地。围在他四周的十三鬼徒然骚动,隐在草瘴下的影发出咕噜的声,似咆哮又似警告。身上散出的血气蒸腾,一瞬间就毒死四周的青草,唯独黑衣落处安然无恙,青草依旧。

再傻也该看出端疑,凌夜在血雾接触到自己之前,一个闪身捞起曳地的黑衣穿在身上,速度之快犹如行云流水。站在车厢旁的玉沉烟敛眸眼底神色冷然,侗山吸着旱烟看着刚才的骚动发生而不致一语,神色老神在在,丝毫不在乎。

黑衣上独有的清冷莲香似是参杂了其他的东西,让十三鬼不喜,甚至躁动。这让凌夜再度诧异玉沉烟的举动,看向马车时,玉沉烟已经进了车厢关上门,任由白马自行驾车。凌夜走到马车边,略有迟疑最终还是坐上了车架的位置。

他本有意进入车厢内询问玉沉烟的想法,但是对方关了门,就差没有在雕花木门上挂上牌说不许打扰了。这样明显的拒绝,多多少少让凌夜觉得面上十分过不去,越是与玉沉烟相处,越是发现这个女子矛盾的所在,让人十分无奈。

明明处在相同的位置,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壁垒,将她和所有人隔开,有种咫尺天涯的错觉。明明让人觉得不想救你却在言行中救人于无形,施加援手的方式亦让人吃足苦头,似乎必须冷嘲热讽才能让她心满意足。

想到这,凌夜青碧深沉的眼底不经意流露出一股连他都察觉不到的异样情绪,恍若轻羽随风,轻而柔软。这样与人相处的方式,颇有几分刺猬的感觉,明明需要靠在一起才可以取暖,却总是会被身上的尖刺刺到,无可奈何。或许这样的说法有些偏差,玉沉烟像是刺猬,这个念想让一贯冷血的杀手心头一动,险些笑出声。

就在凌夜任务失败的第三天,他本以为会魂断苗疆,谁知命运的意外,让他遇到鬼医。鬼医救他的同时也将他推向了一条死路,他不知道前往侗珂寨此行是生是死,身为杀手,除了信任自己手中的兵器意外,谁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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