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高床软枕,木瑄却睡得不是十分安稳,她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翻来覆去了一夜,快天明时才慢慢睡去。
第二日一直睡到午时,她睁开眼睛,下意识的就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直到看到身上的薄衾锦被,满屋子华丽的装饰和摆设,她才恍然记起,自己已经离开了军营,回到了十三岁的家。
木瑄坐在床上,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才张口唤人进来。
纤竹领着两个小丫鬟端着洗漱用的温水和牙具进来。
“小姐,继夫人过来看您了,现在正在偏厅等着呢。”
纤竹犹豫了一下,才张口说道,言罢还小心的看了一眼木瑄。
木瑄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没想到宁氏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她顿了顿,对纤竹道,“嗯,知道了,待我洗漱完便去见她。”
纤竹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她原本还有些迟疑,怕小姐知道后大发雷霆,直接给继夫人难堪。现在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木瑄刚要起身下床,纤竹立刻半跪在地上捧起她的鞋子套在她的脚上。木瑄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但她很快就将那丝不自然从心底去除。
她现在是豪门大家的嫡出大小姐,不是那个大周边境军营里低贱的军妓。
粉底缎面的小鞋,鞋面上绣着花团锦簇,鞋头上缝着两颗明晃晃的珍珠。木瑄盯着自己的脚看了片刻,有些怔然。
那时候她跟着那人,即使没有名分也心甘情愿,却在怀有身孕的时候得知了原来那人才是害的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而那人一直以来对她的柔情蜜意,都只是为了利用她而已。
她伤心欲绝,心如死灰,为了报复,她亲手打掉了腹中的孩子,而那人震怒,刮花了她的脸,将她扔到了大周边境的军营里充当军妓作为惩罚。
大周边境的军营条件恶劣,军需紧缺,严冬酷寒,但即使打仗的士兵每年冬天也只能分得一件棉衣,而她们这些罪奴,冬日里只有一件破袄裹身。第一年,她的脚便受了冻伤,天冷时还不察觉,待春天雪化时,才感觉那股锥心的痛,整日麻痒,溃烂流脓,最后一双脚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可笑她那时竟然还清楚的记得,北地寒冷,她初到时曾经很不习惯,有一次外出回来冻的手脚发麻,屋子里的地龙还没有燃起,那人便抱着她,将她的双脚放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热。
“小姐,奴婢服侍您洗漱。”
木瑄回过神来,闭了闭眼睛,将那些纷乱的思绪从脑中除去,这才接过纤竹递过来的已经抹上细盐的牙具,轻刷了两下,又用茶水漱了口,拿起一旁早已拧干的温热毛巾将脸擦干净。
洗漱过后,纤竹服侍木瑄穿上了一件绣花百褶裙,颜色是鲜亮的大红色,这确实是她那个年纪喜欢的颜色,真是和她的性格一模一样,张扬似火。木瑄对着镜子笑了笑,镜中的女子唇角轻扬,明艳不可方物,只是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傲气凌人,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一抹暗藏的凌厉。
宁氏在偏厅里等了许久,面上已隐隐有了些许不耐,此刻见到木瑄慢吞吞的从里间出来,心中便起了怒火,却惦记着来意,又强压下,站起来勉强挤出一抹笑。
木瑄嘴角微微勾起,走到宁氏身边坐下,这才道,“木瑄起的晚了,很抱歉让夫人久等了。”
“哪里,是我过来的早了。瑄儿昨日落水可惊着我了,昨儿个下午的时候侯爷跟我说的时候,我都要担心死了,还好瑄儿没事,真是菩萨保佑。”宁氏手抚着胸口,一副惊怕过后的样子,末了又装出一副担忧的神色,“瑄儿今日起的晚,可是身体还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再找个太医过来瞧瞧?”
木瑄瞧着宁氏的脸色,又瞥了眼明宁氏尚平坦的肚子,心中冷笑一声。联想她以后的记忆和现在的一切,她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十三岁的这场落水,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至于那个人,除了她的继母宁氏,再无他人。
她记得那个异母弟弟是明年五月份出生的,也就是说,宁氏现在已经发现自己怀孕了,所以她才会处心积虑的想要除掉她。买通下人窜托她去抓蛇,若她侥幸成功,便是坐实了谋害继母的罪名,若她不慎被蛇咬伤或者毒死,便除了她心头一害,即使侥幸不死,她也百口莫辨,不敢告到武阳侯面前。
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木瑄身体已无大碍,劳夫人费心了。”木瑄淡淡的道了一句,“不知夫人今日过来有何事?”
“昨儿个听说瑄儿醒了,本想过来看看,可那时天色已晚,侯爷又……”宁氏突然轻掩嘴角,像是惊觉失言,小心的看了一眼木瑄的脸色,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侯爷昨夜过去嘱咐我彻查你落水之事,还交代我吩咐厨房多炖些补品给你。”
木瑄瞥了眼宁氏,嘴角勾起一丝嘲讽。
若是以前十三岁的她听了这番话,只怕会勃然大怒,当场给她难堪,然后此事再传到武阳侯的耳朵里,宁氏晚上略一哭诉,武阳侯只会对她更为不喜,反倒会因此对宁氏生出几丝愧疚。
只是现在……
木瑄垂下眼,掩去眼里的那丝凌厉之气,语气淡淡的道;“是吗?那有劳夫人了。”
宁氏闻言心头起了一丝诧异,往日里这个继女见了她不是横眉冷竖,便是冷嘲热讽,何曾这样平静过。不过看着木瑄还带着一丝苍白的脸色,她又坦然了,觉得木瑄是落水之后伤了元气,一时还没有恢复过来。
念及至此,她便起身道,“我看瑄儿脸色还不太好,要多歇息,我来时吩咐厨房顿了燕窝粥,现在已经炖好温着呢。”她一脸的关切,转头对纤竹吩咐道;“等会儿记得伺候小姐用膳。”
木瑄看着宁氏带着几个小丫鬟离去,。纤竹看着她的脸色,试探着道;“小姐,那燕窝粥……”她怕小姐又像以往那样闹脾气,不吃继夫人送来的东西,惹得侯爷生气。
木瑄收回视线,看了纤竹一眼,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便淡淡一笑,“端上来吧,燕窝粥总归是好东西,扔了可惜。”
用过膳,木瑄准备去院子里走走。她对侯府的记忆只停留在十四岁的时候,如今早已经模糊了,若是一问三不知,怕会引其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木瑄住的院子在侯府的东侧,是整个武阳侯府布置得最精巧雅致的一个院落。她带着纤竹和两个小丫鬟刚出了院门,便迎面走来了一个中年婆子。
那婆子见了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面上却恭恭敬敬,躬身行了一礼,道,“小姐,侯爷请您去一趟书房。”
木瑄愣了一下,随后又想起,她十三岁那年落水后,武阳侯似是曾经召见过她一回,缘由不是关心她的身体,而是她外公知晓她落水的事情后大发雷霆。
武阳侯这人出身科举,有几分才气,在政治上无甚建树,却为人迂腐,极好面子,绝不允许有损自己颜面的事情发生。北定王将他臭骂了一顿,又提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女儿,提出要接木瑄回北定王府。
“本王已经有一个女儿夭折在你们武阳侯府,本王绝对不会允许唯一的外孙女再出什么事情!”
这句话踩到了武阳侯的痛脚,武阳侯夫人因病早逝,郁郁而终,便跟他的花心风流脱不了干系。他不大愿意提起此事,因为这总能勾起他的愧疚,迫使他承认自己不愿意承认的错误。
而他那时候之所以对武阳侯夫人日渐冷淡,归根结底还是身上那点文人的迂腐作祟,妻子出身北定王府,被人说成是高攀妻子才得来的爵位,他无法接受。
而现在,北定王想将女儿接回北定王府。
父亲尚在,女儿却被接去外家,在外人看来,定是他的家宅不宁的表现,若再有人将这次女儿落水与他娶新妇联系起来,或许还会传出他宠爱继室,纵容她欺凌发妻之女的传闻。
他心中本就对北定王府略有不满,这些年一直不大往来,现在,北定王竟然又来插手他的家务事,怎能不让他恼怒。
因此北定王前脚一走,他在书房寻思了半天,越想越生气,去继室那里享受了一番温香软玉在怀,这才稍稍平息了怒气。听了继室的话,准备亲自见见女儿,规劝一番,将她自己推掉北定王的要求。
她那时年幼,又一直渴望父亲关注,听了武阳侯一番潸然泪下的诉说,隔日便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北定王,倒叫他老人家为此伤心了好久。
木瑄在原地立定,眼神闪烁,良久,才挥了挥手,淡淡的道了一句,“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自会去见父亲。”
那婆子抬头看了木瑄一眼,眼里有些惊异,只一瞬,又恢复了平常,行了一礼后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