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魂兮,归来
(四)魂兮,归来

手指连动,炼器炉震动着。血色渐暗,又渐渐澄澈起来,直到透明。幽蓝色火焰环绕,像一条发光的腰带。

那金属已经“死亡”了,没有一点光泽,它浮在炉内,呈一个球,表尽是裂缝,更为深邃的黑青色延伸在裂缝中,它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对已经被“杀死”的金属而言,零硬度和无穷的韧性是它们生命的终点和起点。它们不是液态,也不是固态,而是最今人费解的“死亡态”,也是最伟大的“重生态”。

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炼金。

“戮,帮我。”他用右手覆住了半只眼睛。帝喾答应一声,双手过顶,一个领域陡然暴开,罩住了两个人和炼器炉。气界边缘笼着一层淡淡的黑色,那是只属于戮帝的暴力。破碎的虚空,便是他的武器。

“放松,戮。”他说,“现在是见证复活的时候。”

“死去的火焰,夭矫于天!”他额上一个徽记浮现出来,幽蓝的烈环断开,沿炼器炉扶摇直上。

“再生的烈离,桀敛于地。”炼器炉开,金属浮空。

“圣音未起,古钟当鸣如洪涛浩泽!”他张开右手,对着那金属球,仿佛要把那金属球镇压在手心,微微翕动的嘴唇中,骤然迸发出喉间深处的高亢的晦涩神文,每字皆如古钟轰鸣,似怒海暴潮惊起狂拍岸!他身上流转的火凝结为无数赤色密符,将那黝黑的金属包裹得严严实实。

言权炼金!以加持了“命令”的具象之言来炼金,这是另一个层次。神文以审判之力,深深烙入那未开化的金属。

他右手渐握,当密符化为一个茧将金属吞没时,他手握成了拳。

他闭口,又缓缓开口,金色的独目中似有万千逆刃,无形的凌厉混着无上的威严释放,充斥着整个领域。帝喾明白他为什么要找自己了。这种堪称“神的禁忌之忌”的炼器方法要是传出去,不知又会引起怎样的一场麻烦。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晦涩无比。

但帝喾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是,“奉吾神谕,欲生先死!”

“竟然是神言之谕令!”帝喾愕然。他想不通,上古神代早已佚散的无上之言,为何会发自这位须弥座上之口。除非……座上……从上古便已执掌审判的权柄,或是……传承的记忆……

帝喾打了个寒战。

话音未落,旋舞于空的那道幽焰暴起,火漫于天,映得煅天阁内一片碧蓝。突然,在那茧的上方的火焰仿佛被谁捅开了一个洞,火流迸溅着如飞瀑砸下。赤碧之色交相辉映间又蠕动起来,像一个拉长的彩蛋。

“唔,就叫你‘招魂’吧。”他略一思索,“走吧,戮。它需要一点时间来完成苏醒。我们不要打扰它。”

“是。”帝喾一撒手,领域崩溃,黑色的虚空裂缝一闪而逝。

他们向门外走去,伴着轻吟的细铃声,如漫步云端。

他指着一个铃铛对帝喾说,“看,它是梦。”又指着另一个说“它是熠”、“它是云”、“它是夜”、“它是羽”……帝喾点头,“它们真好,还有一个容身之地可以被缅怀。”

“我想把他们都找回来。”他低下头去,轻声道,宛然一个悼亡之人。

“可他们必然进入了那无悲无悯轮回之地,混入那人海中等待超脱。您若想找到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群畜寻蚤,更何况那场大战就快要来了,若届时您回不来,我们明神界的胜率至少低一成。葬切不可动了这种心思。座上要以大局为重。”帝喾跪在他面前,“大人三思。”

他愣了一下,“我们都还不想死,我明白。对了,还有多长时间?”

“十一年零十个月。”帝喾想了想,说。

“那便不急。”他信步而出,关上了煅天阁的大门,“我不会放弃。”

“可是葬……”帝喾抬头望向他,“红莲罪日火未开,逆煌未拔,总有很多不可知之事,你的命运……你也不知道。”

“那我总不能拉着别人和我一起痛苦吧?我犯的错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至于那我也不知道的命运,我已经窥探到了一丝光明,如果你还相信我,那就起来。”他向帝喾微笑着伸手。

帝喾看着他的眼睛。真是奇怪,明明都已经萎靡成那个样子,可此时的他却把一种今人胆寒的凶恶和汹涌的悲潮藏在心中。那简直是一个封印着绝望与诸暴的容器!

帝喾突然想起了古代神籍中对须弥神座的描述:须弥神座以燎天之烈焰覆于万逆,以红莲之毁灭,并审判之裁决,诉诸于恶。唯座上一人,终于绝望之深渊,悲伤之尽头。

帝喾狠狠地打了个寒战,终于绝望之深渊?那绝望……是什么?他努力不去想,但从以前那个葬的眼中流露出的,却又不能让他不想。那该是有多么的无助?帝喾脑中一片空白,许是畏于那金瞳的威严,他站了起来。

“这就对了。”他拍拍帝喾的肩,“我一定会回来。”

帝喾茫然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点头,因为无形中,一条命令蛮横地写入帝喾的脑海:点头。

但帝喾不想这样做。他突然明白了,这原本就是座上自己演了一出戏,而帝喾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木偶,沉默的看着座上独自在舞台上自嘲自讽。

那不只是孤独,也不只是绝望,而是无奈的自卑和没来由的自贱。

煅天阁中的三千铜铃又岂止是缅怀逝者那么简单?那根本就是一个记忆的囚牢。

火焰席卷,他遁空而去,无影无踪。

“别妄自菲薄啊,葬。”帝喾望着凌燚宫自言自语,“不要死。”

绝帝宫中,黄帝警惕地看着从火中走出的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是单膝跪下,“座上。”心里虽是不甘,但地位明摆着,黄帝也只能恭敬些,况且黄帝自己也不认为能挡住他的审判。

真是可悲,纵你心高气傲,没有遮天蔽日的双翅,也只不过是只在枝头乱蹦的麻雀。

他显然不打算废话,“我要一座山。”

黄帝松了一口气,“那我建议大人找崩山做这事。”

他摇头,“小家伙们有别的事要做。我只能来找你。”

黄帝看了他半天,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他不信唐尧不会把那件事告诉这位座上,他也不相信这位座上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那可是一句神言毁了终南山,一把火焚干月湖的掌握着审判的须弥座上。

“我要座上一根头发。”黄帝说。

“可以。”他伸手拔了一根头发递到黄帝手中,“壁天荒漠中,山逾五百丈,名为‘青梗’。”

“三日为约。”黄帝拱手,“敬送座上。”

“做好,我不追究。”他留下一句话,转身走入烈焰中。

黄帝一愣,旋即苦笑,“早就……知道了啊……”

黄帝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还在“咚咚”地跳。他抬眼,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惨白如纸的脸。他长舒一口气,瘫倒在椅中。他突然感觉,活着真好。

他站在山风凛冽的万岐峰顶,向峰下缭绕的重雾望去。

很多年前他遇到一个女孩。女孩被一群泼皮无赖围着调笑揩油,泼皮们笑着,肆意欣赏着女孩因愤怒而涨红的小脸。他有些不忍,于是他隔开泼皮们问女孩,要逃开吗?女孩倔强地摇摇头,我要把他们都打趴下。他说,好,我帮你。女孩瞥了他一眼,说,小白脸还不够格。

他说,那长腿粉脸小妖精就靠谱吗?女孩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又说,我是神。女孩说,不,你是神经病。他一愣,那些泼皮们就绕过他冲那女孩去了。女孩说,喂,那个谁,你看好了。只见女孩一抬手就抽出了缠在腰间的鞭子,把泼皮们一个个抽翻在地,落荒而逃。女孩站在风中,威风凛凛。

女孩说,怎么样?他咂咂嘴,说,看不出来嘛。女孩一扬头,那是当然,我可是女帝,不过还是谢谢你。他笑笑,点头不语。女孩说,要不我们做个朋友吧。他望着女孩直发愣,神怎么能和人做朋友呢?你应该给我跪下然后亲吻我的鞋面并惶恐地求我原谅。我是主宰人的而不是让你以下犯上的。

他想说,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女孩有些生气,喂,神经病,做不做你倒是吱个声,不做拉倒。他一乐,吱。女孩踢了他一脚,使劲瞪着他,说,没个正经。他伸出手,放在女孩的手中,好,我们是朋友。

金灿灿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了地上,连带着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临走时,女孩说,如果你不回来,那我就去找你。他说,我一定回来。

可后来他断了一臂,瞎了一目。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孩,就没有再回去。

这幅模样会吓她一跳吧?他想把最好的一面就给那个女孩,那个大胆僭越的女孩。虽然他连女孩叫什么也不知道。

想必那是一个美丽而倔强地名字。

留在那最美的回忆里,相信她也是快乐的。朋友式的过客人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他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个女孩已经忘了自己而与其他人安度一生,笑而别世。

她甩鞭子的样子像一只起舞的天鹅,很好看。

他突然笑了。

他朝凌燚宫的方向看了一眼,“焚,我走了。”

冥冥中,他听到一声浅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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