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审判,是裁决,是斩尽一切的利刃与毁灭的火种。”
“他是……掌握罪与罚的……神尊。”炎帝轻声说。
颛顼拍了拍额头,“你还记得那次万神议吗?”
炎帝看了颛顼一眼,“谁会不记得呢?四位尊上位列四方,期间座上暴怒,以言权审判终南山,以红莲罪日火焚干月湖,以逆煌斩去昭神殿檐角半只鸱吻,拂袖而去。事惊二位神太上,出面相调,此事才不了了之。”炎帝望着天花板,“真是耿直啊。”
“连神太上都只能做到调停的地步,座上的地位应该远不止此。”
“据说座上是始元神的私生子。”颛顼小声说。
“那怎么可能?”炎帝有些措手不及,“谁也没有见过始元神,座上也没有,何来私生子一说?无稽之谈。”
“好吧,扯远了。那次万神议的议题……”
“为了那远古的浸染了不知多少鲜血的……逐鹿眼,那最大的权柄,世界的灵钥,甚至是,”炎帝顿了一下,“命运的判笔。”
“但有谁得到过呢?”颛顼突然问,“有谁的命运因此而改写?始元神?魔君?仙圣?还是妖主?”
“不不不,我只知道一个人的命运被改写。”炎帝摇头,“是座上。”
“须弥座上?”颛顼愕然。
“嗯。但这种改写并不完整。‘欲更其命,必盖其运’。据古神代卷集记载,若改写的命运与权柄相应,则得永生;若相悖,立死无赦。但我曾听座上说过他迷茫在今天,不知路何去。我想,座上的命运便应与权柄相斥。只是不知座上为何仍然活着——我从未对座上不敬……”
“只是……座上的命运,仿佛被人故意拖延……亦或是……生生抹去……改写,只完成了‘盖运’而最为禁忌的也是最不可能出问题的‘更命’却不知所踪。”炎帝沉声道,“事情实在蹊跷,我找了很多年也只是了解到些皮毛。总之,没有人愿意屈服于命运,无论神魔妖仙。但巨大的契机背后,往往是惨绝的记忆的哀伤。”
“回忆带不来任何力量,它只会带来悲伤。悲伤的人,总是孤独的。”
“不是吧?我觉得座上挺好的。”颛顼举手,“他对人很温和的。”
“是做了一个茧吧?”炎帝轻声说,“笑着,是因为不能哭;活着,是因为不能死。这是座上自己的罪与罚。真正的座上,藏在那阴霾的孤心的尽头——他自尽于此。”
颛顼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凌燚宫中,帝喾单膝跪地,“大人召我何事?”
他端坐在须弥神座上,望着帝喾,“起来吧,你没有罪。只是最近来了兴致,想打些东西,请你来搭把手。”
“是,尊座。”帝喾起身,“为尊座效劳。”
他起身,在扶手上稍微用了一点力,撑着自己站起来,走到帝喾身边,拍拍帝喾的肩,“这里没有尊座,也没有帝喾,只有葬和戮。”
“尊座……”帝喾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独目,僵持一时,帝喾点点头,“明白了,葬。”
帝喾从来就不是一个“士”,他只是“战”,只是出鞘的刀,他的命运只是“斩”,一往无前的斩,斩破一切的斩,无悔的绝对的服从命令。
现在他被握在了那个曾经的葬手中,以戮的名义。
“走吧。”他向煅天阁中信步而去,帝喾跟上,身后,一个黑色虚影闪现。
八个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那是……什么?虚空裂缝?”
“不会吧?帝喾大人不过是站在那里……便能……破空?”
“只是……那虚影的右肩……居然没有切断虚空?”
“刚才座上拍了拍帝喾大人的右肩……”
煅天阁中金壁辉煌,铜铃挂在阁中不同的地方。偌大的穹顶上,是一幅浩繁的浮世绘。一半是巨大的日轮和月轮,另一半则是黑色的枯龙与半截断臂,它们分立在四个方位,而在四个方位以外的地方,人影散乱,刀光剑影不绝,断肢残臂横飞,一湾血河环绕左右,直欲滴出。画面的中央是一只白森森的眼珠,它的瞳孔中,赫然插着一把金色的长剑。
《上界之恶乱血河》
他和帝喾站在煅天阁中仰望穹顶,“戮,你还记得吗?”
“只要葬记得,我便记得。”帝喾说。
他点点头,冲虚空一招手,流着血色的火凝结成的炼器炉便凭空出现。手上虽忙,可嘴不停歇,“我们从雨中走过,左右刀剑。”
帝喾抬手,一堆足以今人眼红的绝品金属化作一道洪流流入炼器炉。帝喾轻踏拍手,以歌应和,“血与鳞无数,浸过枯骨。”
金属虽多,但炼器炉却似无底洞般。
他抬眼,一道幽蓝的火焰环绕着炼器炉,“命与格的辉煌,照亮天际。”
气氛肃杀,红蓝二色映出他和帝喾的面庞。
他在“杀死”金属!或者……是对金属的“审判”!
“审判与裁决的冷漠,金瞳炽烈。”帝喾感受着金属的变化,不禁动容。他一直在寻找金属,却从未如他意。他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想找到自己的金属,就必须先拥有金属的魂。
“重生与死亡的抉择,一念之差。”他低声轻吟,轻轻旋起一指,弹在身旁的一个铜铃上。铃声清脆,响彻煅天阁。三千铜铃同时苏醒,低语着恭迎王的驾临。一时间,铃声如潮,像是在为那些金属的“死”而叹息,又像是为随后而来的“生”而欢呼。
“游离而飘荡的孤魂,齐咏圣叹。”帝喾跪坐在他对面,手置膝上,侧头望着那道幽蓝出神,“它也被杀死了吧?”
“嗯。”他不经意间点点头,轻啜一口香茗,“但又‘复活’了。”
“葬还在想着他们吗?”帝喾指着如星辰般的铜铃。
他动作一顿,将要咽下去的茶水在喉间打了两个转,终于是咽了下去,“不是想着,而是他们一直在我身边。”他偏过头,努力盯着炼器炉。
“可最终只有你一个人活着。”帝喾说的很平静,“他们只能这样说。”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你说的对。但他们的每一声都不一样啊。”
“我只听到了哭泣。”帝喾说,“亡灵在流泪。”
“可他们流不出来。他们是在低语。”他说,“他们是在责备我啊。所谓的权与力让他们为之送命,就像逐鹿之战,本来可以不必那样的。只是由于我的位置在破军台上,我就注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我本来……不应该站在那个位置……那样……他们中至少还有一些能活下来……”
“别哭,葬。”帝喾微微摇头,“一定很孤独吧?”
他怔了怔,“孤独?我从未想过。我也不认为我孤独。我还有戮,还有神座,还有那八个小家伙,还有千万的它们。我身边有很多人,我不孤独。”
“可葬曾经说过,只有真正孤独的人才会说自己不孤独,因为你太孤独了,孤独得你会为孤独的你而迷茫,你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你自己。你开始害怕,开始逃避,试图接近一些人来为自己的孤独赎罪。比起自责,孤独更叫人害怕,也更叫人恐惧。”帝喾说。
他突然想起了神座上那个缚着的小小的身影。
“哥哥……”那仿佛是从遥远的虚无中传出的落寞,凋零的千年。
他有些彷徨,又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不安。
“我知道。我想过,但我做不到。”他说,“为什么?”
“这很简单。就像杀人的暴徒不会为死者哀悼一样。葬你手中是握着权柄,但你能做的只有毁灭。”
“我不甘心。”他轻轻说,但独目中忽然绽出了酷烈的暗金色,仿佛熔岩在深处缓缓流淌。他猛得咳嗽起来,喘了几口气,又向炼器炉一口逆血喷出,如同吐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葬……”帝喾停住了嘴,望着炼器炉发呆。他张大了嘴,因为惊异。
火焰陡然变为深沉的血红色,不是毁灭,而是另一种气息。
他顾不得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就一挺身站了起来,目光空洞而无助,但又隐藏着什么。他忽然大笑,像个疯子。他围绕着炼器炉手舞足蹈,长发跳动,在空中勾勒出狂乱的线条,诡异而美丽。
左边的袖子一甩一甩,随身而动,它迎着风又抽打着风。他是独臂的舞者,赤色火燎龙纹中,他为他的罪而舞。
血色的火中映出了他扭曲的身子,他旋转着。
“要审判的,不仅是罪与恶。”
“或许不知梦的缘故,自当在铃中叹息。”
“这铃,为你而铸。”他望向远方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