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少年十五二十时(一)
第六章:少年十五二十时(一)

一晃眼,便入了冬。

小尾巴不知在忙些什么,很久没来找过我,上次来的时候还带了些酒酿丸子莲花糕逗我开心,如今想起来还真有些馋。

这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连点心也做的精致可口,就是同寅都城的老店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他亦是守信之人,银庄肉铺的事都办的妥当,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如今日子也算过的逍遥自在。

偶尔带着毛头到山里走一走,同它比赛抓兔子,我用弩,它用口,赢了归我,输了还是归我,要是心情好了便赏它一两只,算是奖励,好让它认清楚分明白,我这个主子存在的意义,也顺便做了齐殇留给我的课业。

天气凉得很快,破庙的木门已是老旧,被风吹的嘎吱作响,自小便讨厌这样的天气,索性就早早睡去,图个清净。

“醒醒!醒醒!”

我睡的正香,冷不丁被人吵醒,心里一股邪火直往上窜,连眼睛都没张就反手劈了过去,那人反应也快,闪身避开的同时抓住我的双手向后拉扯。

俗话说攻其不备,我手臂用劲儿分散他的注意力,却抬脚向他身下攻去,那人似乎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开,恶狠狠的骂道:“如此不入流的手段你也使!”

我冷笑着说:“你扰我清梦,没废了你已是手下留情!”

我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少年郎,他也盯着我,问道:“你居然会武功?”

我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

“你真以为我一个人在寅都城那么多年都白混了,不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如何自保?”

被他这要一搅和,到也没了睡意,坐起身来,道:

“说吧,你找我何事?”

他思忖片刻,说:“去一趟曲水河畔吧。”

我摸着毛头,连眼也没抬。

他也跟着沉默,过了许久,才缓缓的道:“公子小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边了,生在那样的环境,我本以为他定是要同那些人一样长得城府极深,可夫人护得他太好,才养成了这样单纯的心思。”

“如今夫人去了,我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我不会说话,更不会劝人,想来想去也就你同他亲近,从前冒犯你之处还请你多包涵,只是这一次,求你帮他。”

我看着他,这个性子火爆的少年郎居然为了他的主子低声下气,真是件趣事。

叹了口气,说:“这是他的命,光是护着他又如何躲得过去。”

“你走吧,去或不去,我自会做决定。”

他没生气,亦没反驳,只是静静的站在门前,然后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竟是说不出的萧瑟,可我要怎么帮他,我连自己都帮不了自己。

年关将近,寅都城不同往日的宁静,摩肩接踵的人流,显得几分喧嚣,几分寂寥。

我在曲水河畔找到他时,有些讶异,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袍,连发带都是如此,端着酒壶躺在地上烂醉如泥。

猩红而布满血丝的眼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笑的开怀。

“阿水姐姐,你来了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坐到他身边,盯着奔腾东去的河水。

这水,一直流到东渊。

那里,是另一个万般繁华的国度,是否也有一个人,在华灯初上时,落寞忧愁。

他的眼眸带着醉意,又有几分迷惑,清俊而稚气的脸上晕着酒后的坨红,迷迷糊糊的说:

“父亲告诉我,今后就只有我一个了,没人护着我了,没人再给我做好吃的苏子饼,没人再给我说故事,督着我练字背书了,怎么办啊,阿水姐姐,怎么办?”

月色撩人,我抬着头,细细的分辨月光的轮廓,却只是模糊斑驳。

今夜的月亮,真好。

幸运的人,真好。

我看着他,笑的明媚。

“小尾巴,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护过我,连我该怎么办,也都没人告诉我。”

灿若星辰的眸子看过来,带着怜惜,蕴着深沉的痛意。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小尾巴,你该长大了,不能再做那个老是哭鼻子的小屁孩儿,不能再任性的带着你的小安哥到处跑,不能再吃街边的冰糖葫芦,不能再善良单纯的轻易相信别人。”

他委屈的瘪嘴,眼泪又要掉下来,却拼命忍住。

“好多不能啊,那我是不是也不能上树掏鸟蛋了?”

“对。”

“是不是不能再经常去看你和毛头了?”

“对。”

“是不是,是不是再也不能吃明哥儿的包子了?”

“对。”

“是不是,再也不会快乐了?”

我摸着他的头,轻轻的说:“对。”

连我自己,都觉得残忍。

可长大就是这样,连一点过渡都不给我们,猝不及防的闯进来,不由分说的带走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例如从前那颗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树上掏下的鸟蛋,那个毫不起眼又飘香四溢的包子,那些驻扎在你生命里许久许久,久到你以为可以天荒地老却又突然消失的人,或者终其一生都在找寻的快乐。

“对不起,我不该不好好背书写字,不该偷偷跑去玩,娘你回来好不好,回来,我一定好好写字背书,一定好好待在你身边,一步也不走,真的…”

我们就那样并排坐着,望着被云遮住的月,一点一点的露出头,没有人说话,像是要坐到天荒地老。

“阿水姐姐,你说,娘她是不是去了月亮上面?”

我看着他摇头。

“去了月亮上的是嫦娥,你娘她去了土里。”

他低着头,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

“所以你要守好埋葬她的这片土,绝对,绝对不能被任何人抢走。”

他迷惑的看着我,像是根本听不懂一般。

“要怎样,才能守好埋着娘的土。”

我深吸了口气,嗅见了曲水河畔的梅花香,带着泠冽的气息扑进我的鼻子里,那样纯洁而坚韧的芬芳,想必也积蓄了太久,太久。

“强大起来,强大到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强大到可以承担自己或别人的一切,强大到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他终是哭出了声,抱着我,哭的撕心裂肺。

永安十四年冬,西滇皇后薨,谥号孝懿,鸣钟十二,举国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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