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染在宫里又养了几天伤,不得不说,这小子恢复的就是快,不过几天,就能生龙活虎地满地跑了,看着宝儿也一天天高兴起来,我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只不过吕染在认吕振山为父这一条上,始终没有发表更多的意见,只有我们几个知情人知道,这不是认人做干爹,这是认祖归宗。
我信手弹了一曲,宝儿在一旁仔细听着,不及几遍,她便嚷着会了,有模有样地坐下来,仔细回味着刚刚的曲子,试探着开始弹奏。吕染满是笑意地看着她,眼里有更多的不舍。明天,他便要出宫去,与他的父亲见面了。
我递过一盏热茶,“怎么了?不舍的出去了?”他不好意思地抿了一口,点点头。难得发现,他居然也有一丝的紧张,我打趣道,“就要见你的父亲了,你倒是比见着皇上还紧张啊?”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将茶放下,“我也不知道,本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都不想见他的,没想到,我心里竟有一点点的期盼。”他摇摇头,“我想还是因为我娘亲的事吧,我一定会找他问清楚的,当初为什么始乱终弃。”
他握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着,许是说话声音有点大,宝儿停下了弹琴,磨蹭两步走到他的跟前,小手抚上他的面颊,“染哥哥,你不高兴么?”吕染笑着摇摇头,把她嫩嫩的小手拿下,“宝儿想多了,染哥哥怎么会不高兴呢?”他叹了一口气,“只是明天我便要走了,要许久才能见你一面了,你一定要听话,要乖,知道么?”
宝儿点点头,大眼睛里写满了不舍,她伏在吕染的膝上,泣道,“染哥哥,请你,一定不要忘了宝儿,一定不要忘了与宝儿的承诺。”我唏嘘道,“好啦,宝儿,你的染哥哥每月都有一次与你见面的机会的,这样可好?”宝儿立马跳了起来,高兴道,“这是真的么?”乌油油的眼珠满含期待,像一只讨好的猫咪一般惹人垂怜,我不禁笑道,“看你那高兴地样子,你父皇说了,每月的七号,是你们见面的日子,可好?反正吕染还可以跟他父亲进宫面圣,不会让你们一别经年的。”
吕染也高兴起来,将宝儿梳得整齐的小辫子揉了乱糟糟的。
翌日,宝儿一大早起来,跑进吕染的房间里,晾着小短腿坐在椅子上跟他遥遥对望着,我不禁乐道,“两人再看,再看就一个化作一座望夫山,一个化作一座望妻山,看他个几千几万年得了。”扶杏扑哧一笑,乐得直不起腰,“娘娘啊,你这嘴可真是半分不饶人啊。”我无奈道,“谁叫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剩下这一张最能毫不费力地上下磨动了呢?只好勉强将其发扬光大了。”
宝儿一个箭步窜进我的怀里,不依不饶道,“说你是坏娘亲,你还真是坏娘亲。”我拧着她水嫩的小脸,“哟呵,小丫头,还没有出嫁呢,就净向着夫家了?得,以后公主啊,就不要再跟着我了,跟着你的染哥哥搬出去住吧,免得我心烦。”没想其他的宝儿没学会,贫嘴道学了十成十,“哟呵,我还就是要赖在这不走了,我整天烦你,烦死你。”
我乐了,一把将她抱起,作势要把她丢出去,冲出院子了,才见扶杏与吕染出来。吕染的东西少的可怜,除了身上那套小顺子的衣服,可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我叹了一口气,希望很久以后,你还能记得,你的贫穷与低下,他不是你人生路上的一种耻辱,而是,老天爷给你的一个机会,能看到更多的尊贵。
宝儿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宫门口,门外早已有吕振山的马车候着,我低声道,“你记住,你的出身,并不低人一等,还有,有人在等你。”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宝儿,似是要把她刻在心里,他一点头,转身便大步走出,男子汉的离别,只需给你一个坚强的背影,和不会食言的承诺。
小家伙叭在宫门上看了许久,直到连空气中都没有他残留的气味,方不舍的离开。从认识到现在,在她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是他帮助了她,这份情很重,就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能感受到。我们一路默默无言地陪伴她,倏尔她却笑了,抬头道,“娘亲,我不难过了,我想通了,我们每个月不是还有一次见面的机会么?有一次也是好的啊。”
她的眼里满是纯真,眸子清澈地像一汪清泉一般,我满心欢喜地蹲下,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感动着将她搂入怀里,这个小东西啊,总是能给我带来欣喜与感动,冥冥之中我将她救下,却不知道是她帮我,还是我帮她了。我毫不吝啬地赞赏道,“不错不错,小脑瓜子很聪敏嘛,我们要看的,不仅仅是我们失去了什么,还要看我们得到了什么,不是么?”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嗯,娘亲说得对。”
我拉着她在雪地里跑着,不管不顾其他赏雪的妃嫔惊愕的目光,人生嘛,笑笑总是好的。途径一片莲花池,夏天这片莲花池无疑是多彩的,一到冬天,却是格外的破落,连荷叶都没有了,只剩下秃秃的竿在里面昂然挺立着,不过那满池的冰却晶莹剔透,落了雪在上面,更是如在平地上一般。宝儿将斗篷一掀,笑的直喘气,扶杏在一旁摇头道,“不行,公主,会着凉的。”
宝儿扭着头,我笑道,“随她去吧,等喝药的时候,随她哭去。”她一听这话,果然就害怕了,急忙将斗篷盖上,这小家伙,跟我一样怕苦,吃个药会哄上半天,实在不行,居然还会赖在地上耍横的,实在让人没办法啊。
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心里一紧,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一般,我赶忙对扶杏低语道,“你先带公主回去吧,我还有一点事。”扶杏见我神色紧张,怕是有什么事,还想问什么,我低喝道,“走,听见了么?”她见我从来对她们都是和颜悦色的,我这一喝,将她吓了一跳,带着宝儿就渐渐走远。我是忘了,这条路,是早朝出宫的唯一一条路,我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遇见了他,南宫涵。
我又站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看见我了,方向偏僻的地方走去,我不是傻子,知道一个官员私下与嫔妃见面是怎样一个后果,可是,我义无反顾。
依旧是上次那片梅林,那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已然开放,更显得这里面芳香浓郁。我折了一枝梅,却无心把玩。
身后的脚步近了,我知道是他,却不敢回头,眼泪憋在眼眶里,却不敢落下。我不确定的声音响起,“你,还好么?”这一句话,包含了多少日日夜夜的相思与愁肠,本想着有千言万语与他诉说,压抑在心头,我甚至还想好了说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将事情弄得一团糟,为什么,不说想他,只化作一句,“你,还好么?”
他没有说话,我忍不住回头,却一下子,跌入他的眼眸,深邃的,柔和的,思念的眼眸。他瘦了。
见他的第一面,便觉他比以前瘦了好多。以前是俊朗温和,润如冠玉,总是给人一种翩翩公子的感觉,让人如沐春风般温暖。现在的他,历经了战场生存死存亡,连容貌,都带着一股子悍劲,一股子杀气。而他见我的眼神,却还是如当初一般,一点都没有变过。
“说,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眼眸突然充满怒气,浑身散发着一种慑人的气魄,直面向我扑来,我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一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眼看就要摔倒了,他一个闪身,将我拦腰接住。他的身上,有血腥,那一种淡淡的薄荷味,差点被血腥掩盖了。
我扭过头不去看他,他笑道,“你觉得,我现在会好么?”我心下苦涩,思念千百回,没想一见面,却是这么个光景。我抬头回望他,“那你是觉得,我现在过得好咯?”他语塞。
甲胄不解,风尘仆仆。他的眼窝都快凹陷下去了,眼下面一层明显的青黑,让我知道,最起码这几天,他是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我一心软,柔声道,“累了么?辛苦了。”他看着我,压抑的浓情几乎要把我湮灭了。他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抱住,铁钳般的双臂把我紧紧的搂住,几乎让我窒息一般,我忙拍打着他,“南宫涵,放手。”
他一滞,缓缓松开了怀抱,转身背着我,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上前,轻轻地环住他的腰,多久以前,我幻想过,就这样,与他相拥着,过完这短暂的一生,直到我的梦醒,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他的身形一顿,反过来更加大力地抱着我,几乎想把我嵌入他的怀里。我微微喘着气,他粗糙的胡子扎着我的皮肤,这一种微微的刺痛,却让我有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渴望。脑中所想的,是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点点滴滴浮现着,如浮华飘渺的梦一般。
心里残留的意识将我唤醒,我狼狈地离开他的怀抱,见他有一丝的失望,我心里苦笑,我又何尝不是呢?可是,现在我与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是将军,是臣。我是妃嫔,是主。
身份一变,所有的可能,都画上了不完美的结局。
我苦涩笑道,“这样不好,涵。”我是第一次这样叫他,轻轻的音调,带着一丝渴望。他低着头,不说话,许久才叹息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真是天意弄人?”他随手折了一枝梅花,摘了花朵埋在我的发间,我摇头,我又何尝不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什么荒唐的理由,什么想外出游玩,见识天下。若是没有当初任性脱逃,也就没有今天这许许多多了。
他突然道,“珑儿,我们走吧,不再管这一切了。不复国,不当将军,不当妃子,可好?”我猛然抬起头,一瞬间的欣喜让我面上隐隐发烫,是啊,要是不管,该多好啊。我几乎想瞬间就脱口答应,好,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咱们执子之手,共同老去,让岁月为我们染上白头,让流年为我们佝偻身姿。
可是,我咬牙道,“我不能。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放弃了复国之路。我还有瑾辰,还有一些老臣,他们在看着我,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了。”我低着头,生怕他看出我眼底的情绪。
他忽然将我的下巴抬起,力道之大,让我有一种被捏碎了的感觉,他冷笑道,“很好,这个借口很好,不是么?那你说,刚刚那个小孩怎么回事?你和玄渊,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他的眸子在燃烧,被一股怒气灼烧着,迸发着熊熊烈火。我不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终于,他无力地松开手,一拳打在旁边的梅树上,碗口粗的梅树被他一拳打倒,扑啦一声,碎了一地芬芳。他的拳头在滴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比那红梅还要鲜艳许多。我撕下裙摆,为他包扎伤口,抬头却撞进他的眼眸里,他在笑,连眼神都是欢快无比的,“你还在乎我的,是么?”
我别过头,我是在乎你,可是,我却不能跟你走啊。
他看着我,仔细道,“无论怎么样,就算毁天灭地,我想要的,只是你能平安快乐,哪怕修罗再现,人间地狱。你知道么?”
我点点头,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他看了看时辰,道,“这次我回来,是来报告一下枭柔那边的情况的,可能要在京城呆几天,你的事,我已经告诉过李陌他们了,放心。”他将我的斗篷带上,柔声道,“若是你累了,随时找我,我带你,远离这一片繁华喧嚣,我们,放下这一切,好么?”我泪如雨下,你的一句话,便可以将我的情绪轻而易举的点染,也就是你的一句话,可以让我在不知道方向的深夜里,依旧步履从容。
因为,我一直知道,你会在我身后,不离不弃。
刚回到枫翎堂,扶杏便神色匆匆地上前道,“娘娘,你去哪了?皇后娘娘那边派人来了,说找您有点事。”
我一惊,皇后娘娘可是这么久以来,从没有召见过我的,连请安这些事,都能免则免,这刚见完南宫涵,这边就来叫人了,难道跟这事有关?我点点头,微笑道,“不要紧张,许是皇后娘娘想我了,想请我喝口茶呢。”扶杏嗔道,“娘娘就是从容。”我一乐,“难道皇后娘娘一叫我,我就要害怕得吹声口哨,唤来一座大雕,直接飞出宫去?”
屋内坐着一个三十岁许的内监,这人我微微有印象,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管事,平时有什么事都是他去办的,很是的皇后的心,那这样看来,这件事应该不是很简单了。朱孝荣上前打千道,“奴才参见洛贵人,洛贵人万福金安。”我点点头,想虚扶一把,没想手还没有伸出去,他就自己站起来了,满脸堆笑着,好家伙,还没有去皇后那里呢,脸子倒是给上了。
我也不说话,径自坐到主位上去,朱孝容笑道,“洛贵人,奴才可是在这等了一会儿了,本来奴才也不敢多问,只是,这么久了,洛贵人是去哪了呢?”我没有理他,看着自己刚修剪好的指甲,上面的丹蔻是淡粉的,不华丽不夸张,恰到好处的清雅,遂问道,“扶杏,你看本宫这指甲修剪得如何?”扶杏很配合地上前托着我的手道,“娘娘这丹蔻是极好看的。”
朱孝容在一旁抹着汗,在外面是天寒地冻的,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他那一身厚厚的棉袄在这里面可抗不住多久,他正色道,“洛贵人,皇后娘娘找您有事,请您即刻前往永寿宫。”我应了一声,埋怨道,“朱公公,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怎么不说一声是皇后娘娘在等着本宫呢?这让本宫心里惶恐啊,本宫这就随公公去。”
朱孝容吃了个憋,站在那里讪讪笑着,哈腰道,“是,是奴才的不是,请洛贵人责罚。”朱孝容是皇后身边的红人,虽说皇后娘娘不得宠,可是再不得宠,人家也是皇后啊,像我这种身份“低微”的嫔妃,想巴结他都还来不及,哪有这样出言奚落的额,他是头一回见着了。
我和扶杏一进屋,便被里面的气势吓到了,华丽的长春宫乌泱泱地围了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有年少的还有年老的,等我们一进门,便都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们瞧,我看了一下,末尾还有一张椅子空着,行了个礼便很自觉地坐了下去,晾着茶等着皇后娘娘发话。
皇后娘娘保养很得体,花姿玉貌的,细腻不带丝毫瑕疵的雪肌如冰似雪,身形绰约,蕙质兰心。就算不是倾国倾城,起码也是国色天香,若不是身子骨不好,不能好好伺候玄渊,恐怕也不会落得个中宫冷落吧。今天看来,她却有一番额外的气势,让我有点微微的怯懦。
她将手中的茶放下,柳眉一竖,怒道,“洛贵人,你可知错?”
我硬着头皮道,“嫔妾不知。”见乔眉目光含着隐隐的担忧,我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她不说话,却让我安心下来,便道,“皇后娘娘,不知嫔妾犯了何错,竟然让娘娘如此大动肝火?”她叹了一口气,似是为我感到惋惜,“洛贵人,本来本宫见你是一个沉熟稳重的,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你真是让本宫太失望了。”
她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一边的一个妃嫔站起来,柔柔地福了一下,嗯,不错,腰身如水蛇一般灵活,一定是一个习舞之人。没想到我竟然如此临危不惧,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想这样的事,我不禁深深地鄙视了自己一把。
这个人应该也是一个贵人,封号叫什么倒是忘了,扶杏在我耳边低语了一下,“这位是茵贵人,是南剑太守之女。”我仔细观察她,身形小巧,面目含情,不过相貌却不是一等一的,只堪是上等容貌。茵贵人柔声道,“娘娘,刚才嫔妾独自在梅林赏雪,没想到却见洛贵人与一个男子从梅林里面走出来,看神态,两人像是认识,而且很亲密的样子。”
果然是为这事,没想到人还没有回来,状倒是先告上了,她说的是,我们从梅林里面出来,却没有看见我们在梅林里面发生的事,那就说明没有看见什么了,我们出来的时候,为了避嫌,还一前一后错开了好大一段距离,那么如此,只是她们一帮人捕风捉影而已。
我喝了一口茶,冷眼看着表演。皇后像是极为吃惊,手中的茶杯抖了抖,方道,“竟然有这样的事?你可看清楚?”茵贵人点头,“嫔妾看清楚了。没想到看着洛贵人平日里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却是这样的一个人。嫔妾不敢隐瞒,所以就如是上报,请娘娘查实。”
皇后一思忖,转头问道,“洛贵人,你能告诉一下本宫,你刚刚是去哪里了么?”
我起身道,“回娘娘,嫔妾刚刚去了梅林赏梅。”她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那你告诉本宫,你在梅林遇见了什么人么?”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都以一种看热闹的姿态坐着,影妃眼里有一抹得意,看着已入座的茵贵人,我瞬间就明白了几分,想她一个小小的贵人也没有魄力去告状,原来是后面有人支持着。
我笑道,“没有,嫔妾在梅林里赏梅。”皇后还没有开口,茵贵人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明显很激动,“你骗人,你明明是跟一个男人走出来的,我的丫鬟也见了,可以作证。”这个没有脑子的茵贵人,不知道喜怒不形于色才是生存下来的王道么?
我微微笑道,“皇后娘娘还没有开口,你一个小小的贵人,凭什么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她语塞,一口气没上来,涨得满脸通红,羞愧地坐下,却听见乔眉扑哧一笑,“没事,洛贵人,茵贵人有证据,她的猖狂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