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时陈顼进位太傅,陈芫公主便是那时出生,生母乃是一名卑贱的婢女。
两年后的陈顼假宣太后谕令除废帝,自立为帝,年号太建,陈芫公主的母亲便凭借陈芫晋为妃嫔,那是陈芫公主难得快乐的几年光景,也仅此几年。后宫之中怎容婢女为嫔,众人排挤陈芫母女,其母也渐生厌恶,厌恶自己为何生得女儿。
陈芫公主五岁那年,其母被传与人私通,被皇后处以死刑,但念陈芫公主年幼无知,不及连带之罪,只是归到当时不受宠的柳妃名下。
宣帝忙于朝政,无暇顾及后宫争变,而陈芫公主不过婢女所生,更不会引起宣帝的注意。
没有人会庇护陈芫公主,当时的景月是柳妃的婢女,自幼随柳妃入宫,她手脚不灵活便被派去做陈芫公主的侍婢。年幼的公主,幼弱的侍婢,柳妃的不管不顾,自然而然,陈芫公主成了大家的出气工具,打骂只是平常。
遇着刘容安的那天,陈芫公主正抱膝缩在无人的角落啜泣,她哭得很小心,她害怕别人发现她在哭,她讨厌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为何她要遭受这一切?如果她是男子该多好,若她足够强大该多好,这样就不用受欺负,更不会连累景月跟她一起受欺负,她恨,她恨这一切。
“喂,你别哭了。”刘容安站在陈芫公主的身后,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哄她,会哭的女孩子,好麻烦,刘容安不安地摸着鼻翼。
陈芫公主将脸埋得更深,不愿刘容安看见她的眼泪,怎么会有人来这里,她明明已经藏得很好了。
刘容安无措地站在陈芫公主身边,忽然想起叔父早上给他的一袋蜜糖,女孩子应该都会喜欢。
“我叔父给了我一袋糖,很甜的,你要不要尝尝?”刘容安掏出怀中的糖果,小心翼翼地送到陈芫公主的脚边,“你别哭了好不好?”
陈芫公主擦了擦眼泪,哭得红红的眼睛望着刘容安,阳光从刘容安的背后倾泻下来,少年好看的笑颜印在了她的心上,“你是谁?”
“我叫刘容安,从梁国跟叔父来的。”刘容安学着陈芫公主抱膝坐着,“你尝尝吧,很甜的。”
“你不问我是谁么?”陈芫公主将糖放进嘴里,一股甜味侵占了她的所有,刚刚的不愉快全被抛在了脑后。
“叔父说不能随便问女孩子问题的。”刘容安递给陈芫公主一方巾帕,她看起来让人心疼极了,女孩子还是笑起来才好看,“这个送给你,不可以拒绝哦。”
“谢谢你。”陈芫公主郑重地收下,珍重地放到怀里,侧脸偷偷看着刘容安。
“傻瓜,收个手帕还双手来接,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刘容安笑着摸摸芫公主的脑袋。
芫公主低着头有些脸红,心里嘀咕着‘你才是傻瓜呢’。
“你是这个宫里的人吧,带我逛逛可以么?”刘容安还没等陈芫公主回答,拉起陈芫公主就跑了起来,他其实是迷路到这里的,兜转了半天也走不出去,偶然听见了哭声,寻着哭声才发现了陈芫公主。
那天陈芫公主带着刘容安去了许多地方,那天她说了很多话,可能比她以前说的都要多,与刘容安相伴的几日,是她生命中少有的快乐。
刘容安跟他叔父走的时候,她只敢在角落偷偷看着他离去。刘容安走前曾对陈芫公主承诺他会回来,他会让她每天都有甜甜的糖吃,再也不会让她躲到角落一个人哭泣,再也不让她受欺负。
景月从心底相信着这个少年会让公主幸福,毕竟与少年在一起的公主是那么的欢喜,甚至在少年走后还常与她谈起和少年在一起的种种,每隔几天就要跑去与少年初见的地方待上个大半天。
陈芫公主却不敢相信刘容安,她怕这个带给她笑容的少年会像她娘一样,明明承诺了会回来,却永远也不会回来,所以她十分珍惜这段回忆,她不想忘记和刘容安在一起的任何一个细节。
转眼三年,刘容安没有回来,陈芫公主也未期待他会回来,因为就算刘容安回来,他也认不出已是残废的她,双腿不能行走,不能在他回来时带他去逛宫中好玩的地方,双眼不能再瞧见他好看的笑容。幸好幸好,还能听见他的笑声,还能与他谈天说地,如此想着,心中便好受许多。
景月常在深夜听见陈芫公主在梦中唤着刘容安的名,她心疼自家公主,只能默默盼着刘容安早些回来。
又是一年春,刘容安回来了,以梁国质子的身份回来,只是他来得稍晚了些。
满园春色,枝繁叶茂,一园的生机反衬出树下那人的死气,那双曾经神采奕奕、极富灵气的眼眸,如今毫无波澜,甚至仅余悲伤之意。
“芫儿。”刘容安轻唤,心疼地看着他的芫儿。
景月抬头就看见刘容安站在院门前,不知是要进还是要走。
看着刘容安的脸,景月觉得有些熟悉,不确定地问了声,“刘公子?”
刘容安点头,从景月手里接过陈芫公主,温柔地注视着陈芫公主的双眼,可惜这双眼睛再也不会回应他,叹了口气,轻轻地将陈芫公主抱起,“芫儿,我回来了。”
陈芫公主靠在刘容安的胸膛上,她能感受到刘容安的气息,让她安心的淡淡的香味,一直忘不掉也戒不掉,他终于回来了,幸好我还没死掉,还能再嗅到他的味道,触碰到真实的他,而不是梦中的镜花水月。
刘容安抱着陈芫公主从庭院到花园,再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将陈芫公主轻轻放下,两人并肩靠在古树之下,泪水布满陈芫公主的眼眸,滴落、划过她姣好的面容。
刘容安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哽咽地开始诉说道:“喂,你别哭了。我叔父给了我一袋糖,很甜的,你要不要尝尝?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叫刘容安,从梁国跟叔父来的。叔父说不能随便问女孩子问题的。这个送给你,不可以拒绝哦。傻瓜,收个手帕还双手来接,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是这个宫里的人吧,带我逛逛可以么.......”
陈芫公主听不见刘容安的声音,只是静静地靠在刘容安的肩上,享受着得来不易的幸福,只怕是只有这一刻她也无比满足。
自从刘容安回来,陈芫公主的脸上多了许多笑容,虽然还是常有人来欺负她,但只要刘容安在,那些人就会被打跑。除了隔三差五待在宫中陪着她,刘容安剩下的时间都在托其叔父去探访名医,自己也开始钻研医术。
半年光景,刘容安医术小成,为陈芫公主治好了哑症与聋病,但眼睛和双腿却还是无能为力。
陈芫公主恢复听力和说话能力的事只有刘容安知道,她连景月也瞒着,只有这样她才能偏安一隅,并且听到许多不为人知的宫中辛秘还能活着。
为了治好陈芫公主的双眼,刘容安开始亲自去找神药,一开始隔半个月回来一次,再后来便一年也未回来,她等着他,这次她信他。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皓月之下,刘容安带着一身伤闯进陈芫公主的房,因为知道她瞧不见他身上的伤,所以放心地将伤暴露在她面前。
“芫儿,我回来了。”刘容安小声地唤醒陈芫公主,他特意熏了一身檀香,应该能掩盖住身上的血腥味。
“容安哥哥!”陈芫公主扑到刘容安的怀中,嗅着他身上浓重的檀香味,但其中的血腥味还是瞒不过她,“你受伤了?”
“不是,是我在路上救了一只在流血的兔子。”刘容安随口扯了个谎,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容安哥哥没事就好。”陈芫公主松了一口气,没有出事便好,“容安哥哥为什么会在深夜过来?白日换身衣裳再过来也不迟啊?”
“来不及了芫儿,你仔细听我说,你的眼睛还差着一味药材,我听叔父说了,那药可能会生长在夜连山一带,我将连夜赶去寻药,可能又要让你等我了,宫中近日可能不太平,所以我会封闭你的耳口,你会再次失去听觉与说话的能力。芫儿,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你曾经恢复过听觉,你可明白?”
刘容安强忍着翻涌的气血,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必须快些将事情交代完,绝不能让芫儿发现他的伤势。
“我明白的,容安哥哥让芫儿做的事都是对的。”
“芫儿,好好保护自己。”刘容安伸手点住陈芫公主周身几个穴位,封住她的耳口,并往她的耳中灌入药粉,“芫儿,我怕是要负你了,我会求叔父让那个人来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你的容安哥哥跟你保证。”
刘容安在陈芫公主额上印下一吻,带着一份不舍转身离去。
刘容安不知道的是,自己离开后的几日,后宫中的变故还是波及到了陈芫公主,陈芫公主死在了那场变故之中,现在活着的是来自千年后的陈芫。
而让陈芫公主与陈芫未曾想到的是,后来的刘容安也不再是刘容安。
从宫中回来的刘容安敲开了叔父的房门。
“叔父,侄儿回来了。”刘容安知道自己的伤瞒不过叔父,也就未有隐藏,再者他也瞒不过啊,嘴角溢出的鲜血提醒着自己命不久矣。
“你是先去了小丫头那里才想起我这个叔父?”刘渊放下手中的竹简,看着一身伤的刘容安,这个侄儿永远不让他放心,“南朝梁国虽已不再,但先族的荣耀绝不能忘,现今后梁虽是蕞尔小国,但你也是后梁的皇子,怎能对一个陈国小公主如此上心。”
“叔父,这条路是我要走的,侄儿既已选定,便不会回头。”刘容安勉强走到刘渊身边,“侄儿知道侄儿让叔父十分失望,但在侄儿倒下前,还是想请叔父答应侄儿的请求。”
“…还是为那个小丫头。”刘渊叹气,他的侄儿,他怎能不懂,早就料到会有今日的情形。
“是。”刘容安的血染透了刘渊的衣袖,“请叔父让那人替我去照顾芫儿。”
“就为了一个小丫头?你认为叔父会答应么?”刘渊将刘容安身上的经脉封住,延缓他生命的流逝,“那位郎君不是谁都能请到的。”
“侄儿这一生未曾求过叔父什么,只有这件,请叔父应允。”刘容安按住胸口,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在叔父答应前,他不能倒下。
“未曾求我?你五岁那年偷溜出宫,求我不告诉你父皇,七岁那年你求我带你来陈国皇宫玩,八岁那年你将小太子揍了一顿,求我向皇上求情,九岁那年求我去跟皇上请奏,让你来陈国当质子,十岁那年你再次求我向皇上请奏,十一岁那年你父皇终于同意你来陈国,你求我陪你一同来,十二岁那年你求我教你医术,救治那个小丫头,十三岁…”
“我都快死了,叔父就不能不算这旧账么?”刘容安轻笑,自小叔父就十分照顾他,很多事都是叔父替他挡下,明明叔父只大了他三岁。
“罢了罢了,你见叔父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请求。”刘渊看着刘容安的笑颜,无声地叹息。
“多谢叔父。”刘容安闭上沉重的眼,过往云烟,随风远去。
夜深微凉,刘渊一生中重要的人不过寥寥,刘容安一去,便越发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