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有一座白马寺。

汉明帝夜宿南宫，曾梦佛陀自西方而来，飞绕于殿。大学士为其解梦，才有了之后的西天之途，白马驮经，才有了这座白马寺。

这里，也是向星曾和红儿情定三生之地。洛阳一场连天大火，遭难的是百姓，而此间僧侣所能做的，唯有阿弥陀佛，为世人超度。

“师傅，这位施主怎么还不醒?”小沙弥问着。

白眉老僧敲了敲小沙弥光亮的脑壳，“施主累了，自然就多睡一会儿?你怎么在这里打扰他休息?”

几十万黎民，这冤魂何时能散?

人世与地狱，也不过只是片刻的光景。刹那的恍惚，洛阳便已不复存在。

不，不存在的，只是那些百姓。洛阳，还有那些断壁残垣。不消几年，又是繁华依旧。

向星仿佛置身梦魇，他一会看到熊熊燃烧的烈火，仿佛置身地狱，到处是挣扎哀嚎的灵魂，无处安放的双手在地面上留下血迹斑斑。

而地狱另一边，却是董卓猖狂大笑，肆意地搂着红儿，歌舞升平。

紧接着，向星又来到一个地方，黑压压地一片，自己像是沉溺在水中一般，失去了呼吸。又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猩红的闪电撕裂天空，而后是刀柄交接，还有听不清的窃窃私语。

“谁都可以死，他不能死。”

“全族的希望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那么多人的希望，向伯，在等我站起来，小竹小梅在等我回去，红儿，在等我去接她。

我……要站起来!

痛苦的呻吟从向星咽喉中发出，意识还未清醒，身体便勉强地动了。只是，无力的身体根本没有力量让他动弹，仅仅是起身都已是拼尽全力。

“啊，师傅，他醒了!”

稚嫩的童音欣喜若狂，然后是撞倒东西的杂乱之声。

伴随着砰地一声，向星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再次昏厥。

又过了几日，向星终于完全清醒。而这一日，他也见到了一个老朋友。

贾诩!

老僧看着贾诩，“施主，你来了。”

向星看着贾诩，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在京城。”

贾诩依旧是那朴素的中年文士打扮，眼神轻松难明，“京城?公子看来仍未清醒，此地哪来的京城?”

向星皱了皱眉，贾诩却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公子，眼下的洛阳可算不上京城，便是送给天下诸侯恐怕都没人愿意收容啊。”

向星没有说话。

贾诩又说道，“公子可知道这次洛阳受难百姓有多少吗?”

似乎是知道向星不会回答，贾诩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十万苍生百姓，唉，实在难以想象，便是十八路诸侯共伐太师也没能造出如此杀孽。唉，生不逢时啊。”

向星的双手紧握，这一切，都是他计划的。这残酷的历史，竟然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只可惜啊，终究还是有漏网之鱼。”贾诩一脸遗憾可惜。

向星眼角抽动，“什么意思?”

贾诩浅尝几口清茗，“公子不就是一条漏网之鱼?还有洛阳那残存的十几万百姓?”

贾诩说道，“若是公子死了，天下再无可敌吕奉先之人。若是洛阳之民死绝，天下至少没了两万精兵!”

贾诩笑道，“而如今，公子未死，吕奉先不足为惧。洛阳残存十余万百姓又必与太师不死不休。赔了夫人又折兵。哭哉苦哉!”

向星凝眉，“阁下到底想说些什么?”

贾诩笑了笑，“哎呀，公子，许久未见，你身上的煞气倒是浓郁了几分。不过相比洛阳那日倒还是逊色不少。”

贾诩说道，“这白马寺既是天下第一寺，想来恐怕不会让公子白来一遭。如此倒也不枉我苦心将你带到此地了。”

向星看着贾诩，沉声道，“是你将我带到这里的?” 　　贾诩不置可否地点头。

向星又问道，“你知道我会去洛阳?”

贾诩继续点头。

向星眯着眼，“那洛阳大火是你放的?”

贾诩笑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贾诩无视向星可怕的神色，自顾自地说着，“公子，这董卓，可不是我引进洛阳的。说他是一匹饿狼都是小觑了他，可偏偏就有人让他如此轻易地进了京城大门。”

向星没有开口，董卓如何进得京，他自然知晓得一清二楚。由向伯一手操纵，先是腐蚀了十常侍，又利用黄巾之乱一次又一次地粉饰功勋，最后更是自己出马吸引了王允和蔡邕的注意力。

一环又一环，一步一步地，最后让董卓快马加鞭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先入为主，直接挟持了天子。

这一切的一切，终究是自己做得孽。

贾诩嘴角轻挑，冷漠地笑了笑，“生如草芥，死了便死了。”

向星看着眼前这个毒士，心底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十几万生灵，竟如此轻描淡写。

贾诩说道，“人与畜生，有何分别?世间本就如此残酷，万物不过是天地口粮。”

向星说道，“既如此，阁下为何救我?”

贾诩看着向星，“公子还是多休息休息吧。嗯，在下听说极乐世界有金身佛陀，传颂的经书更是人间瑰宝。公子若是闲着倒是可以叨扰叨扰这寺庙主持。”

说完，贾诩便不再说话转身离开。心中却道，天上人间，除此一人，无人能与吕奉先匹敌。

那场大火没能将他烧死，反倒是浴火重生。真是可怕!

这短短不过数日，人便清醒如常。伤势虽未痊愈，可伤痕全无。

其中缘由贾诩苦思不解，但是，想来和氏璧既认他为主，也许天命在他。只可惜，眼下的向星，虽有逐鹿天下之心，却无君临天下之志。

此人命格贵不可言，但不知为何，总缺了什么?

贾诩离开后，老僧便走了回来。

白眉慈目，身形干瘦，虽是年迈但站立如松，精气神均是饱满，实是老当益壮。

向星正欲起身，老僧颔首制止，“施主大伤初愈，那些俗礼又何必在意?”

向星说道，“大师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老僧摇头道，“施主命不该绝，与老衲无关。”

向星说道，“大师言重了。在下有几斤几两又怎会不知?若无大师妙手回春，恐怕……”

老僧说道，“既如此，又何必做无功之事?”

向星愣了，疑惑不解地问道，“在下愚昧，不知大师所言何事?”

老僧说道，“天降灾厄，施主乃是大气运之人，又何必为了不相干之人，火海救人?而且施主尚有念念不忘之人，更有未竟之事，何苦为了无谓之人送身火海?”

向星闭上眼，洛阳当日的惨况历历在目，他说道，“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是当日你在场，是否会舍身证菩提呢?”

老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衲并不在场。说与不说，证与不证，又有何意?”

向星苦涩地笑了笑，双眼满是痛苦，“大师，可是我不后悔。即便我没能救出他们，即便我死里逃生。可是，这一趟地狱，我终究是走过了。”

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老僧看着向星，许久，起身，恭敬地拜道，“阿弥陀佛，施主乃是有大宏愿之人。原来贫僧这遭并不是救了施主，而是救了天下黎民。”

向星连忙起身，“大师，在下一介匹夫，实在不敢当。”

老僧却是摇头，“施主莫要自谦。若天下之人全如施主这般，又何故无端生此灾厄?老衲本想帮施主压制魔性，好让天下多一个贤明之主，少一个霸道之君。” 　　向星疑惑不解，“我心中有魔?”

老僧却是说道，“世人皆有心魔。善与恶，正与邪，就如这光与暗永远不可分割。一念可成浮屠，一念亦可成修罗。” 　　向星苦笑一声，“所以，佛不渡我?”

老僧说，“人，便是佛。佛，亦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