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只看见身边走过许多人,许多,都是他的族人,只是他们的眼神很空洞,仿佛都不认得他了似的。
他们都向着一条未知的路上走去。
他心里害怕得很,便也跟着他们一道走去。
朔儿!
他浑身一震。
爹!
爹,你们去哪,带我一道吧。
他看见父亲眼睛里流露出的失望,他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去看。
就像小时候为了偷懒不去练武,偷偷往武术师父水里放泻药,后来父亲知道了,便也是这种眼神。
父亲只和他说了一句,君子坦荡荡。
自此,他便再不敢做那些个偷鸡摸狗之事。
好生活着!
他使劲地摇头,哭得伤心,于他而言,活着,不如死去。
爹,孩儿在这世间也是苦苦煎熬,带我走吧!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好生活着。
他俯身跪在地上,世间一片黑暗,族人们的脸庞一个个地闪现,父亲、母亲、哥哥……还有为他挡箭的赵轻灵。
他们都叫他活着,他便还不能死去。
他哪有资格现在就去死!
世界如混沌初开,他渐渐有了些知觉,身体沉重得像压了快巨石。
“水……”他试着张开嘴,嗓子像在火上烤了一番,干哑疼痛得厉害。
有人端了水扶着他的脑袋,将水渡进了他的口里。
缓了一会,他才渐渐睁开了眼睛。
“驸……公子,您醒了!”
杨朔一眼便看到锦月一脸欣喜地看着他。
“我,睡了多久了?”
“七天。”
杨朔点了点头,便又倦怠地敛下了眸子,“这七天都是你在照顾的我?”
锦月犹豫了下,道:“是的。”
“多谢。”杨朔不想再说话了。
“公子,您这次真是把我们都吓坏了呢?”
杨朔睁开眼,看向她。
锦月见杨朔来了些精神,便继续说道:“那两把剑,一把穿过肺部,一把只离了心脏三寸,大夫说要是再晚了半刻钟,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了。”
杨朔面色寡淡,似是并不如何在意。
一时锦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汝阳公府四年的时间,她便从来没在杨朔脸上看到过这样死寂的神情,她记忆里的杨朔,对待下人好像永远都是那般温润如玉,波澜不惊。
除了,在公主面前,才会看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杨朔。
只有一墙之隔的房门外,顾芷一手撑着墙,一手掩在袖子下缓缓握紧,面色苍白憔悴得紧。
待里面没有声响后,她又站了一会,才转身离开。
修养了约莫半个月后,身子还没大好,杨朔便又被一纸诏书送回了天牢。
这半个月,除了看病的御医和锦月,他便再也没见过任何人。
身子终究还是落下了毛病,在阴暗潮湿的天牢中,他日夜被胸口的阵痛折磨的不得安息,有时半夜咳得喘不上气来仿佛就要死去一般。
如此,便再也睡不着了,睡着了又如何,那些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场景反反复复地将他的心刺穿一遍又一遍。
反反复复,不死不休。
这是他的债,即便再在他身上戳上一百个窟窿,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还。
这是她的债,所以,只能他来还。
皇城,玄阳殿。
玄阳殿内的气氛很是沉重,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死死盯着大门外,脸色阴森得仿佛可以随时杀几个人泄愤。
底下的人纷纷跪在地上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明帝狠狠地把桌子上的折子甩到地上,怒道:“你们说!杨朔给如何处置!”
顾梧忧虑地往朝大门方向看了一眼,刚欲说话,便被明帝一眼剐了回去。
不知何人低声说了一句,“该杀!”
“该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明帝的面色总算缓了一些,顾梧却是没说话,浑身绷得紧紧的,似是隐忍。
“梧儿,你觉得呢?”明帝把话题丢给他。
他怎么会不知道明帝的意思,但,他又怎么忍心在三姐的心头再撒上一把盐。
“父皇。”顾梧垂了眸子,颤声道:“三姐已然在外面跪了一上午了。”
明帝的眸光又沉了下去,嘴角两侧的咬肌都绷紧了,“身为皇家的儿女,她难道不晓得何谓大局?”
顾梧紧了紧拳头,道:“可是,三姐她……她的心也是肉长的啊!”
“那你的意思是朕铁石心肠?”
“儿臣不敢。”
明帝恨恨地一甩袖子,终于往门口走去。
玄阳殿外,顾芷笔直地跪在正中,太阳正正地悬在她的顶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直直往下淌。
易轩沉着脸站在她身后,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脸色很不好看。
一双明黄的靴子停在她眼前,只听见身后易轩行礼的声音,“见过陛下!”
“芷儿!”明帝声音很沉,带着帝王固有的威压,“不要任性了!”
顾芷仰起头,笑得有些凄凉,“父皇觉得我这是在任性?”
明帝负手而立,没有说话。
“呵呵,父皇当初逼我出嫁时可曾想过今日?您自幼便教我皇室尊严大于一切,骨子里流着皇家的血,享受着皇家的荣光,便也该为它付出一切。没错,我这样做了,我对不起所有人,可唯独不曾负了顾家的天下,负了您。”
“可是啊,父皇,为什么您连一点残存的念想都不给我留呢?我嫁予杨朔四载,与他恩断义绝,我不在乎,他恨我入骨,我不在乎,甚至是死生不见,我也可以不在乎。唯有他那一条命,父皇要杀他,何不先杀了我!”
眼泪顺着雪白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忍着痛说出这一番话来,又有谁可以体会到其中的悲凉与无奈。
明帝心头一颤,“你,竟为他至此?”
明帝脸上的神色松动了些,但从嘴里说出来的话依旧残酷无比,“杨朔,斩草不除根,必成大患!”
顾芷身子一倾,被易轩堪堪扶住,她推开他,只摇摇晃晃地自己起来了。
她看着明帝,步步后退。
她说,父皇,您可对得起我?
芷儿!
殿下!
明帝的瞳孔猛然一缩,手只来得及反射性地伸出去,心头传来了一阵破碎的疼痛。
顾芷一脚踏空从台阶上跌了下去,所有人都没想到,以至于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血,在她身下开出了暗红的花。
易轩飞身下去,目眦欲裂。
顾芷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想起那时,春意正浓。
如今,泪满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