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轻负手而立,环视一圈,视线所触及处,弟子纷纷低下了头。最后落于岚苍身上:
“你们所谓的修道念经,都念到狗肚子里了?都给我好好想想,自己上缥缈到底是干什么的。想不清楚,就给我关在房里好好抄经书,抄到想清楚为止。”
说完,直接带着灏婧开了大殿,剩下数百人在屋中面面相觑,半晌不敢言语。
还是岚瑶率先出声,她向岚苍行了礼,匆匆带着灏端走了。
去找陈慕轻。
陈慕轻正在一处石地上,双手枕于脑后,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的膝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而灏婧就坐在他身边,盘腿打坐。
此处不算清净,甚至人来人往还有几分杂乱。
要在这种环境下打坐入定,十分不容易,但看灏婧的模样,丝毫没有被打扰,岚瑶不由得陈慕轻多了几分敬佩之情,灏婧资质不佳,可光凭这入定的本事,就已经超过了不少的同辈弟子。
“小师祖发了一通脾气,让我等惶惶不安,自个儿却在这悠闲得紧啊。”岚瑶吩咐灏端一同打坐,自己躺倒了陈慕轻身边。
陈慕轻也不睁眼,敢对尊长如此没礼貌的,整个缥缈,也就只有岚瑶了。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哦?”
“那个疏延,到底是谁。”
“唔……与疏延散人同辈的,除了一位晋了仙,其余的大多都坐化了。他性子孤僻,从来不与人交往,我也不是很明白他今日怎么会帮灏渲说话。”岚瑶叹了口气。
虽说玉蜕变为黑色,就有晋仙的可能,可晋仙哪有那么容易。
缥缈每三百年换一次掌门,每代弟子有数百,甚至上千个。然而能晋仙的,最多一次,也才九个。其余的,不是除灭妖魔时牺牲,就是因寿终正寝而坐化。
譬如他们这一代,除去掌门师兄因不放心他们而放弃了晋仙,只有三个晋了,一位师兄,一位师姐,还有一个小师弟。
只可惜小师弟也在七十多年前因除妖而陨没,当时她哭了好几日。
同门中,与她最投缘的就是这位小师弟,还有一个名叫岚华的师妹,岚华比她还小一百来岁,却比她先坐化。
岚瑶还记得,那时的岚华,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偶尔下山,还被当作她的奶奶。岚苍师兄还不是掌门,他们每天早上都要去上早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岚华越来越贪睡,早课结束后,岚瑶叫醒她也越来越困难。终于有一天,叫不醒了。
岚瑶挠了下鬓边,泪水划过弄得有些痒,笑道:
“再过几十年,换了新掌门,岚苍师兄可能得以晋仙,我们就只能从长老变成散人咯。”散人缥缈弟子对先辈的敬称,每一代弟子都有未坐化也未成仙的,凭着修行而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
由于辈分众多,平日里难免混杂,经商议,才定下了散人这一称呼。
“其实今儿的事也不怪掌门师兄。师兄弟们平日忙,不知道。我可是听了几年的风言风语了。只不过训斥一下,想着日后他们会明白过来。没想到啊。”
岚瑶叹了口气,要是她早些拿出门规处罚,今日的事说不定就不会发生了。
“我是骂给那些不知好歹的人听的,不过缥缈收弟子的……”
“叫你用心打坐,东扭西扭的干什么。”陈慕轻话说到一半,就被岚瑶厉声打断。睁眼一看,原来灏端静不下心,被骂了。
“我看你倒挺喜欢灏婧。”
岚瑶看了一眼已经入定了的灏婧,耸了耸肩。
“当初只是路过见她有生命危险,就救了回来,也没想过她能留下,这丫头资质太差,胆子又小。
本想着救她上来,最后送下山时,岚絮师妹自然会给她安排一个好去处。没想到刹镜大会那天她表现不凡,还以为是真人不露相。后来发现她真没什么资质,也就不在意。”说到这,岚瑶恨恨的捏紧了拳。
“即便如此,她也是我岚瑶的徒弟,哪能让人这么欺负,今儿就算你没来,我也打算闹到师尊那里去,非要讨个公道。”
陈慕轻失笑:“你这性子,应该是个行侠仗义的女侠客,怎么会上缥缈?”
岚瑶一愣,苦笑一声,喃喃道:“要不是为了他,我才不做什么道士。”岚瑶说得小声,可陈慕轻与她并肩而躺,离得近,也听得清楚,此刻只装作没听见:
“不知道岚苍会怎么罚灏渲。”
“能怎么罚,左不过是关禁闭抄书而已。”岚瑶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惩罚很不满意,奈何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人,一个是她的师尊,另一个,就是这位掌门师兄。
“渍,也太便宜他了。”陈慕轻偏头看向灏婧,总不能让这丫头白受委屈。
“你看着他们,我有事就先走了。”陈慕轻爬起来,还不等岚瑶答话,就没了影子。
他直跑到泛宁阁,那里是缥缈藏药炼药之处。
陈慕轻不懂药理,也对这些没兴趣,书阁中凡是有关歧黄之道他都只随便翻一翻,可却无意间记住了一种药。
黄蝎粉,与蜜叶一同吞服可解妖毒,但如果皮肤碰到,接触之处会奇痒难耐,只有凤桂霜可解。
此时泛宁阁虽然有好几名弟子,却也只是向他行了礼,不敢多问,低着头忙自己的事。
陈慕轻便找了大半个时辰,将黄蝎粉和凤桂霜都找到,揣进了怀里。接着趁灏渲还没回房,悄悄布置好了一切。才心满意足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却没想到,顾九歌在房里等着他。
“站住。”
见顾九歌面色不善,陈慕轻想装作没进来过,悄悄往后退,刚退到门口,就听见顾九歌的声音。听声音像是气大了,陈慕轻吐吐舌,老老实实的走到桌前。
“师傅。”
“你今日在一明堂耍了通威风。”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是,他们胡编乱造……师傅!”陈慕轻话还没说完,身子就忽然翻了好几转,最后停在半空中。顾九歌结了个法阵,将他关在里面。陈慕轻就呈大字躺在半空中,动也动不得。
“知道错了,再叫我。”顾九歌说完便往外走,临到门口却被叫住。
“我知道师傅生气的是我把人间朝堂那种君臣气息带上了缥缈。可是师傅,就算天资再怎么聪颖,也是人。在他们真正悟道之前,不得不用些朝堂规矩来管教他们。”
“我知道师傅崇尚顺其自然,天地万物都有其规律,不可违逆甚至强行更改,所以才对弟子们不做过多的管束。”
“可是师傅,修道不比其他,除了部分与道极有缘的,凡人大多愚昧而不自知,你建立缥缈,已经干预了。若就此放下不管,那才是违逆自然。”
见顾九歌似乎是听进去了,陈慕轻笑道:
“所以徒儿只是引领弟子们走往正途……师傅能不能把我放下来,我脚都麻了。”
“油嘴滑舌。”尽管这样说,顾九歌还是走了回来,坐在凳子上,翻起了书,却没有放陈慕轻下来的意思。
“师傅?”陈慕轻连头也不能动,只能十分困难的用眼睛斜在眼角,才能勉强看见那一袭白裙。
“我将你带上缥缈,已经做了干预,现在自然不能放下不管,要好好引导。”顾九歌佯作看书,唇角却扬起一抹调皮的笑容。
陈慕轻要是看到了,定会惊得半天无法动作,可惜他现在看不到。听顾九歌这么说,有些欲哭无泪,谁能想到师傅会用自己的话来‘惩治’自己。
不过听语气,顾九歌心情不错。能让师傅开心,吊一会儿就吊一会儿吧,不过好像忘了些什么。
这么凌空躺着,可比用绳子吊着难受得多。没多久,陈慕轻的脸就跟纸一样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密密麻麻的汗珠覆盖在他的脸上,不时有一些划入后颈,有些痒,可挠不着。
四肢渐渐麻木,陈慕轻有些不安分的想扭动身子,却像是陷入泥沼里,使不出力气。他想向顾九歌求饶,却无奈发不出声音。
久而久之,陈慕轻骨子里那股倔劲又犯了,咬紧了牙,调动身上的真气与这股不适对抗。
对抗的过程无疑是痛苦的,陈慕轻只感觉到有无数个小人拿着凿子不停在自己身上敲敲打打。像是过了几百万个日夜,他才解脱般的晕了过去。
没多久,陈慕轻又有了意识。他能感觉到自己,不是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是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气运行,感觉到血液的流动速度,感觉到有体内有什么东西开始聚结。
忽然他发现,自己能轻轻的动动手指,再后来,他觉得这个法阵也不是那么难破解。只微微一用力,便把法阵打了个粉碎,安然的落到地上,一抬头,对上的是顾九歌含笑的双眼。
“师傅,徒儿厉害吧?”陈慕轻得意的看着顾九歌,尽量去忽略那双眼中的一抹担忧。
陈慕轻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年来,每每他有些进步,顾九歌都会十分欣慰,可欣慰背后,总有一丝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