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冬以来,下过的第一场雪。

其实天气也不是很冷,雪还下得很薄，还没有落到地面就已经融成了水滴。地面深褐色的印迹携带着淡淡的泥土味道，充斥着司思整个神经。

凌晨的时候就醒了。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着的夏帆，轻声叹了口气。

说不心虚那是假的，明明知道此时的夏帆根本就不会知道自己已经睡醒，并且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她不会预料到的，可司思还是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探头看看夏帆是不是在装睡什么的，然后慢慢地爬下床，洗漱、换衣。

出门的时候，天刚刚亮。

已经在心底里挣扎了无数遍的司思最后还是挫败地输给了内心的欲望。那条短信在收到之后直到现在，司思的心里始终无法平静。

他要找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司思在第一时间想到了夏帆，继而又想到了他发来的第二条短信。

【我没有告诉夏帆。】这是什么意思？

像是知道自己铁定会去往那个“老地方”，自那之后，顾经纶就再没有发来过任何的信息。可司思心中却再不能冷静下来。满脑子充斥着说不上来的紧张，还带着一点点期待与惊喜。司思知道，自己这样子并不好，与顾经纶若是见面，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最恰当呢？老朋友叙叙旧，可怎么看也不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凑在一起拉家常。明眼人都知道，两人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如果要是让夏帆知道了……司思闭着眼睛痛苦地思索了好久。

要不要拒绝？

直到早上司思醒来的时候还在考虑着这个答案。要是拒绝了，两人就彻底没有联系了，顾经纶她是了解的，不会因为自己的冷漠而再继续纠缠自己。可也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不去顺从他发号的各种使令,向来如此。于是身体就像不听使唤一样地坐了起来，继而开门离开。司思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一般，伴随着剧烈的心脏跳动和隐隐浮动的不安离开了学校，坐上第一班公交，去了“约会”的地点。

一踏上公交车，司思有些后悔了。看着车一点点地向着前方行驶，就代表着离这次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短，波动的焦躁的情绪，也就越来越强烈。

好像……有一种背叛了夏帆的愧疚感……

顾经纶没告诉夏帆，心有灵犀似的，司思也就同样没有告诉她。也是的，怎么说得出口呢？明明刚刚拒绝了他一同吃饭的邀请，而后就马上接到了他要与她见面的短信，就开始心里念叨着要溜出去见他，前后矛盾的自己要怎样面对那个一脸纯真的夏帆呢？甚至司思都不敢想象，夏帆当得知自己的“罪行”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街道上的车辆并不多，上班的高峰还没有到来，司思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冻得有些瑟缩。不自觉地皱了眉，一遍一遍地想象着各种各样两人见面的场景。要说什么开场白比较好呢？见面之后，是先微笑一下，还是会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泪流满面？想了很多很多，司思只觉得头很胀。窗外的雪花逐渐变大，飘落在地面，已经覆盖了一薄层洁白的纱。司思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在那个人宽厚的大手包裹之下的自己的脸庞，那个澄澈清爽的声音低声为自己唱着浅浅的曲调，却温暖了整个雪地冰天，那人的声线明亮清爽，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却丝毫感觉不到丁点的凉意。司思不知何时才感觉到，有些冰凉又冻僵了的脸上，居然挂上了淡淡的微笑。

皱眉，司思低头，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就一点也不恨他呢？从再次相遇直到现在，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过对他一丁点的恨意呢？抱怨过，哀愁过，无数次幻想过等有朝一日见到他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恨不得一刀把他劈成两半剁成肉酱，可是在真真切切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所有曾经想象过的血腥惊悚又残忍的画面，统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思念所折磨过的忧伤，和随之而来的叹惜与无奈。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从Z大的公交站点到城西的旧宅区，晃晃悠悠将近一个半小时，司思下了车，一阵凉风吹得她头皮发麻。这一片地带她太熟悉了，司思抬眼，看着不远处待拆的那一片即将废弃的五层小楼，就有些晃神。

走了两步，司思又停了下来。

抿着嘴，又有些犹豫了。是去呢，还是回呢？不知为何，司思此刻满脑袋想的都是夏帆安静的睡颜，在她沉静的睡梦之中不会感觉到，她临铺的那个女孩已经悄悄起床，正在准备与自己现在的男友见面。等夏帆醒来，发现司思不见了，茫然的眼神每每让司思想起，就总会觉得，自己实实在在地欺骗了她，更加觉得此刻的自己很是可耻。

可既然已经选择来了，不就是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准备面对他还有她了吗？深吸一口气，司思迈开了双腿，朝着里院的胡同走去。

街道如同以往一样的脏兮兮，胡同口炸油条的周师傅顶着雪站在棚子底下忙里忙外。路面上如往常一样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穿着高跟鞋的司思走起路来格外的小心。小吃部厨房半开着的铁纱窗黑乎乎地附着着一层油渍，连窗外的墙皮都不能幸免，老板娘还是那么大嗓门地站在厨房里吆喝着，一大早就传来的切菜声和锅铲碰撞的声响惹得司思肚子咕噜咕噜开始乱叫。

如此熟悉的场景，好像多年来，都不曾改变。

胡同不宽，但是挺长，司思要穿过整条胡同进最里面的那一栋然后上楼。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司思站住了脚，缓缓抬起了头。

楼下三楼的张婶家自制的阳台上摆满了空花盆，正巧挡住了她的视线。也不知道，此时此刻，那个人是不是正站在窗口向着自己的方向望来呢……司思叹口气，继而开了楼口掉漆了的木门。

楼梯窄且台阶高，司思有些后悔为什么今天非要穿这双鞋出门。刚上了三楼，楼上悄无声音走下来的老人让司思丢了魂一样地差点一不留心从台阶上滑了下去。

那老人却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径自拎着垃圾袋下了楼，可司思却惊吓了地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离开，仍无法动弹。

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地难受，司思觉得自己嗓子发干又有些疼，无法平静的心跳让司思觉得有些头晕眼花，飞舞的灰尘呛得她不住地咳嗽了很长时间，缓和了许久，司思甚至都想下了楼直接走了算了，可抬头看了看只剩几个台阶就要到达的终点站，只有硬着头皮走了上来。

她有种感觉，顾经纶在等着她敲门。

铁门锈迹斑斑，门上的春联已经褪了颜色，破烂地粘在门的两边。怎么就过得这么糙呢？司思皱眉。伸手准备敲门，停在半空却又落下。

该说什么好呢？

司思想象着顾经纶开门的那一刹那会是怎样的表情，应和着他的表情的变化，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呢？

还没等司思想完，门自动开了。

顾经纶站在门内，看着一脸惊讶的司思，好半天，突然轻轻笑了一下。

“感觉你该到了，就想着打开门看看，没想到你真的在。”随即敞开门，却不见司思进来。

“怎么了？”

“没……”司思回过神，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感觉，是始终知道，自己就在门外。一定是这样的……

房间的布置一点都没有变化，进门就是客厅，而餐桌和两把椅子正好面对着大门放置着。小屋不大，也就40平米，司思走进左手边的房间，站在门口，打量着整个卧室。

简易的书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木板拼凑的电视柜，还有上面放着的一台小彩电。窗台上的君子兰已经长大，绿油油的叶片，看起来是养得很好的。衣柜还是放在门口的位置显得很碍事，床也还是那张折叠的单人床，地板还是那个被磨得粗糙的红地板……

“坐吧。”身后的那个声音突然让司思觉得很是安心，走进屋，司思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早饭吃了没？”

司思看向身边站着的顾经纶，那双眼睛怎么会拥有如此平静的神态？

“没有。”司思摇摇头。

“等我一会儿，我去买早饭。”还没说完，顾经纶已经走向了大门，在司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开门离开。

突然之间，屋内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环顾四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屋子，而只一刹那，司思就很想哭。

可偏偏眼泪是没有的，只是压抑的胸口很闷，司思感觉自己甚至有些呼吸不畅，继而站起身打开了窗。冷风吹进了屋内，司思也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清醒，四楼的空气很清新，司思站在窗口，任由冰凉的风吹在脸颊，知道感觉脑袋不再那么痛，心情也就逐渐缓和了过来。

低头苦笑。什么见面又是哭又是笑那些有的没的，原来，见面一场，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堪。

当顾经纶开了门进来，发现司思站在床前的桌边，一动不动。

“怎么了？”这是今天第几个疑问了？

只见司思仍然站立在原地，却一脸的伤感。

“顾……阿姨……遗像怎么没挂起来？”想了好半天，司思还是改了口，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顾经纶有些诧异司思的改口，这让他心里有些难受，想了想，回答道：

“不想挂出来，看着会难受。”随即转身走向厨房，开始准备早饭。

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触及到了他最伤感又脆弱的环节，司思有些不好意思，走出房门，只看见顾经纶背对着自己站在餐桌前布置碗筷。印象里很少看见他这么认真地准备饭菜，今天这么勤劳，貌似还是人生中第一次见到。

如果没有猜错，肯定是两碗豆浆，四根油条，还有三个白菜包子。

走近，司思就笑了。

果然不假。

“刚才王大爷跟我说，他下楼倒垃圾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姑娘特别像你，但是感觉又不像，也就没敢上前去问。”顾经纶边笑着往碗里盛豆浆边说：“他问我那个姑娘来没来找我，要是来了，那肯定就是你了！”

司思也不禁笑出了声音。低头看着自己垂在胸前的大卷发，还想起早上起来又特地精心化了个妆，一时竟笑得有些苦涩。也难怪王大爷会第一眼认不出来自己，以前的时候，自己何时这样打扮过？

抬头看向背对着自己的顾经纶，高高的个子弓着腰站在窄小的水台边准备早餐，一时间，眼睛有些发酸。

原来他还记得，王大爷也不曾忘记自己，那些林林总总快乐又略带小幸福的日子已离自己越来越远，可彼此之间的印象与记忆，并未老去。

司思别过头，轻轻擦了下眼角。

两人面对面坐着，默默地吃着彼此眼前的早餐，司思真的有些饿了，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其间好几次有意无意地抬眼看着始终低着头吃着早点的顾经纶，那人没有一次看向自己。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可同时也明白，以现在两人的关系，谈何暧昧呢？

饭毕，司思起身要去刷碗，竟然没有想到，顾经纶没有拒绝。

她是客人唉，怎么现在看起来反倒像他老妈子了！

司思有些气愤，却也有些说不明的喜悦，尽管带着忧伤。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切进行得顺理成章。可也知道，无论时间怎样抚平心灵上的创痕，过去的即已成为现实，情感与思维，积淀再积淀，一点一点无形之间，潜意识里，也会把彼此疏远。

司思刷着盘子，忽然之间就很想回过头去看看，看看站在自己身后的顾经纶，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可脑袋僵直地动弹不得，司思告诉自己，不能，不能。不能看向他的方向，怕自己突然就会止不住泪水，在他的面前无声地流泪，怕他看见自己的眼泪，继而失了言语失了心。猛然间司思就想起了夏帆，好像那两人已经融为了一体无法分开，每每想起其中一个，另外一个，也会随之附上，跟着一起浮现在脑海。

收拾妥当，司思走回房间，顾经纶正坐在床上,手肘拄着膝盖,静静地坐着。

有些许的紧张，司思走到旁边，坐在了床的另一边。

时间一点一点向前推移，两人都不曾开口说些什么。好像这二十年里，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尴尬的场景，彼此之间，竟然没有任何的话题。

其实司思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想要无论如何都要和他解释一下，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呃……”司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声音，引来了顾经纶侧头投来的疑惑。

“呃……我……那天……我不知道是你发的短信，所以顾……阿姨的事，我并不知道……”磕磕巴巴解释了好半天，司思觉得说一句话要费这么大的精气神真是天煞的要命。

顾经纶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轻声笑了笑。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因为不知道那个发短信的人是我，所以才不会理我的。”话语中带着如往常一般的平静，却在司思的耳朵里，听起来那么的失望。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同样也很疑惑，司思觉得，不应该是夏帆告诉他的，因为毫无理由。

“我偷偷翻她的手机，然后记下了你的手机号码，以后也好联系。”顾经纶如是说。

偷偷记下的？

司思有些意外，意外顾经纶竟然会记录自己的手机号码，竟然是为了日后联络自己！

可……这又是为什么？

“我觉得……”司思抿了抿嘴，想要说，却实在说不出口。

既然已经有了女朋友，为什么还要联系我？

“什么？”顾经纶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说了一半的话到底是什么含义。

“你应该告诉我”手指摩挲着已经洗得发白的床单，开口说道：“顾……阿姨是怎么离开的？”岔开话题，司思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太多的想法，况且，这个问题，她是真的很想知道。

“心肌梗塞，当时我不在家。”想了想，顾经纶随即又说了句：

“我还是觉得，你像原来那样叫她比较好。”

司思惊讶地望着他。

“那时我还在学校，等我回家的时候，她躺在地上，身体已经僵硬了。”顾经纶直视着前方，没有看向她，继续说道：“我告诉她，我见到了你，妈她一直让我去找你，我想了很长时间，鼓起勇气给你打电话，可我还是没有勇气。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你发了短信，你没有回应，我以为你很生气，所以不再理我，心里很难过。那天晚上我心情不好，就没有回家，等回来的时候……妈已经死了。”

司思睁大眼睛看着顾经纶，无法相信，整件事，他会讲述得如此平静，好像是在讲着别人的故事，不咸不淡，没有一丝心情上的起伏。

要知道，妈妈是顾经纶的命，是他唯一牵挂的亲人。

而司思同样关注的，是他……居然给自己打过电话。

印象里，那段时间她好像没有接过他的电话，司思想来想去，猛然想起来，也许就是自己手机摔坏的那一天，那时正巧有短信提示的震动，恰恰自己没有接起来，手机便摔坏了……

然后司思明白了，整件事情的过程。

就总觉得，顾妈妈的死，是和自己有关。

无穷无际的愧疚感接踵而来，司思想不通为什么一切来得如此凑巧，要不是自己不接电话，也许那晚他就会回家，也许顾妈妈发病的时候能够及时抢救就不会离开人世。想着想着，司思就哭了。

“不怪你。”不知何时始终在看着司思的顾经纶突然开了口，“你不知道我的电话，陌生人的号码，你向来不闻不问直接删除，而且，妈身体一直都不好，还总是咳嗽，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有过心理准备的。”

司思想堵住耳朵，不去听他内心的陈述，一切来得太突然，那个那么照顾自己的人突然之间离开了自己，司思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不知为什么会如此自责，司思只觉得顾经纶每一句话里都透着深深的伤感只是不曾表达，越想越是难过，越想越是自责，司思只是一个劲地哭，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司思……”肩膀上传来的温度让司思缓过神，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他。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泪水被那人用拇指拭去，掌心的温度传递到脸颊，司思莫名有些心慌。别开头，可是被捧住的脸像被那人固定住一样地无法移动，不敢抬起头去看那人的眼神，不知为何，忽然就有些害怕。

“我们……没有可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