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园。
元月华到那里的时候,里面已经围着不少的人。紫玉也听见消息过来了,正指挥着人忙上忙下的烧炭盆、加锦被。随行的军医也都被叫了来,一群人围在外间的书桌上讨论着什么。
“他如何了?”
元月华进来,对那些要行礼的人罢了罢手,问。
“回殿下,公子身体底子原是不差,可是内里不知何时落了寒症,这次又寒气入体,……”
元月华见老军医还要扯些没用的话,连忙打断,问道:“你就说要怎么治?”
“是,当务之急就是要将公子体内的寒气逼出,以免进一步牵动旧疾复发。然后进些驱寒的汤药。”
“嗯,知道了。你们下去准备吧!”
元月华转进里间,遣散一屋子的下人,只留下紫玉在一旁护法。
元月华缓步走近,高床软枕里,那个人苍白着脸昏迷,神态柔和,没有醒着时候的冷清。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自她口中流出。
她抚着他苍白的脸,道:“都是我的错,累你落下这一身的病。”
“流君,九州的疆土还等着我给你夺回来之后,让你去执掌呢。”
我说过再不失约的,那么,你也不能背信!
床榻上,沐城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盘膝坐起。身后,元月华也褪了厚重的大裘,衣衫单薄,纤细白皙的双手贴在他的背脊上。
她控制着内力,柔和的自右掌心传入沐城的身体。然后运行一个周天,……又从左手收回!
初时,夹杂着寒劲的内力导回元月华的身体,饶是内力深厚如她,也忍不住颤抖。
“殿……”一旁的紫玉也注意到了元月华的变化,但才叫了一个字,她自己就住了口。
现在她不能打断她了,不然他们两个人都会走火入魔,武功全失!
“唉!”平时都嘻嘻笑笑的紫玉也不由得叹起了气,皱起眉来。
然后,蹲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画起了圈圈,口中还低低地念叨着。
“还有几天墨玉就该传信回来了。可是殿下此时为公子清除寒症,元气必然大损,到时候依公子的性子肯定不会让殿下去冒险 ,那锁山关那边殿下又非去不可……”
“唉,怎么办啊?”
在紫玉的纠结中,大半天的时光悄然流逝。
“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惊动了蹲在地上懊恼画圈圈的紫玉,她一回头,就看见元月华和沐城双双倒在床榻边。咳嗽的人是元月华,她唇上还有血迹,脸色苍白如雪。
“殿下!”紫玉连忙过去扶起元月华,让她盘坐调息。
休息了一会儿,元月华恢复了一些力气,转头看了看还在昏迷状态的男子。虽然人还是没有醒,但气色明显已经好了很多。
元月华苍白地笑了笑,带着自嘲的语气道:“果然,人情债难还。”
紫玉默默地把沐城安置好,又取来元月华原先穿的大氅给她穿上。触及她冰冷的手掌时,她都忍不住颤栗了一下。
“把这个给他喂下去。”元月华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药丸递给紫玉。又道:“速召蓝玉水玉来绵阳。”
紫玉点头接了药,神情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咽下那些几欲问出口的话。
紫玉拿着药站在原地,看着元月华恍若无事一般慢慢的走出房间,一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回想起刚才看到的药瓶上贴的字——“沉梦”,那是能让人昏睡十日的药。
她差点忘了,在下任何的决定之前,她都会做好万全的准备,考虑到所有人。可是啊!为什么她唯独不考虑一下自己呢?!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那样的狠心苛刻呢?!
紫玉心底的疑问注定只有那个人能回答。但是,那个自尊又骄傲的人啊,她又怎么会暴露自己的脆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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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你怎么哭了?”
“沐哥哥,呜呜……我母后又不肯见我了。”
“月儿不哭,你母后只是累了,等休息够了就会让你去见她啦!”
“是吗?……难怪母后总是躺在床上,原来是累了……”
“……”
“沐哥哥的娘亲也会累吗?也会同月儿的母后不喜欢月儿一样,……不喜欢哥哥吗?”
“不会。……但是,哥哥的父亲不喜欢哥哥。”
他们一个是娘不疼,一个是爹不爱。呵,多么讽刺的相似,多么可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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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苍白,一个小小的身影倔强的跪在雪地里,纵然冰雪刺骨她依旧咬牙把背挺得笔直。也不知在坚持什么。
“踢嗒~踢嗒”一道奔跑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
突然,小孩儿被一股大力一把从后面拽起,应该是因为在雪地里跪得久了,双腿被冻得麻木,以至于她趔趄两步,只能靠着来人的扶持才能站稳。
来人是一个穿着青色华服的八九岁少年,容颜清俊,目带怜惜。
他借着拉女孩的力道将一件猩红色大氅裹在女孩身上,不容分说的就要带女孩离开。
“沐哥哥,你把我放开!”女孩不愿就这样离开,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又跪到冰冷湿濡的地上去。
但少年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反而抱得更紧。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回去?非要逼死明妃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去了,难道你一定要太子也失去娘亲吗?”
“太子哥哥……呜呜”
女孩终于不再挣扎,整个人像被掏空了力气一般倒在少年身上,号啕大哭。少年堪堪搂住她瘦弱的身子,任她发泄。
“……呜呜,可她是我的母后啊!是她害死了我的母后!如果不是她跟母后说了那么久的话,母后也不会吐血……”
少年安抚似的抚了抚女孩的背,道:“这件事应该让你父皇去处理,你这样跪在这里逼他杀了明妃娘娘,他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母后才不高兴呢!就是因为那个女人提起了关于父皇的事,母后听了才生气得吐了血。是他们害死了我的母后!呜呜……”
“……”
女孩没有看到,她背后一天一夜不曾打开的宫门前,此刻正站着一位身穿明黄色长袍的中年男子。
少年男女的话也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只能隐约看到他满布血丝的眼中,竟涌现出不知所因的惊愕和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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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已至,数月前明晃晃的白帆早已被大红色宫灯和鲜艳的绫罗绸缎替代。
但因国母新丧,皇帝下令禁止酒宴声乐。所以纵然偌大的宫闱被装扮得富丽堂皇,却也掩盖不住它透出的空寂与孤凉……
“踢嗒~”“踢嗒~”静谧的夜里,宽阔的长巷中,两道不同的脚步声轻轻缓缓地交错着响起。
沉默一路,终于,在出巷子的最后一个大门前。当先的一人缓步开口。
“父皇已将九玉楼交付于我 ,你当真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另一人也放缓步子,恭恭敬敬的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低眉顺眼。
“我能有什么要说的?!左右不过几句恭喜,殿下还没听够?”
她停步,他亦止伐,无声的疏离。
半响,她才语带疲惫的道,“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暮然回首,直视着这个对她突然生分恭谨的少年,似是想要从他眼神里找出让他骤变的理由。
然而,她什么也找不到,就像不知道为何她的父皇突然要给她那样大的权力。为何一场白事过后,沐城、太子哥哥、外公都像换了一个人,那样疏离、憎恶、悲悯。
“沐哥哥,答应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好吗?”女孩突然软下语气看着他说道。
“……我不知道”
面对少女期盼的眼神,他的心一颤,却还是只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我有灭门之仇未报,终归要离去的。”
少年说到报仇时,情绪有很大的波动,瞳孔骤张,有种凶狠的神情在眼眸中流转,垂在身侧被长袖覆盖的双手紧握成拳,像极了随时要择人而食的猛兽。
突然,一双柔夷裹住他握成拳的左手。柔软的质感让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少年猛然抽回手。看了她一眼,转身欲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会让他暴露内心情绪的少女。
“我帮你!”
年幼无知的少女轻易的许下诺言,看着狼狈逃离的少年停下脚步,露出笑脸,继续道:“我帮你报仇,我帮你夺回你的家!”
“你不要离开,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沉默了一会儿,少年回头。肃穆的宫门前,大红的八角宫灯下,少女的笑容无邪而真挚,没有半份戏弄。
两相遥望,他问她答。
“你可能会死的……”
——你可知这条路难走?
“我不怕死亡!”,只怕被抛弃在孤独的黑暗里!
后半句话女孩没有说出来,滞留在心里。
——你是我唯一还能抓住的亲人了,我不想连你也失去呀!
“好!我答应你!”
——罢了,谁让你是他们的女儿呢?此后刀山火海、修冥炼狱,便由你来陪我吧!
终于,一番思量定后少年放下戒备,与她击掌盟誓。
“啪”、“啪”、“啪”
年轻的男女在这个宫廷深巷里达成一生相守的誓约。这个誓约无关风月,只为在所有人都抛弃他们之后,能彼此依靠度过蚀骨的孤寂。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仇恨本苦海,一入无生门!
漫长的十年岁月里,他不离不弃,她倾尽一切。
他曾无数次问过她同一个问题。
“可悔?”
她的回答却始终如一。“倾吾所有,百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