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风尘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魂师大人的下一句话。他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默不作声地一点一点慢慢啃着。他知道，并不是曲茗嫣不信任他，只是他们身份太过特殊，在大街上公然谈论这样的事儿，只怕会被人当成傻子看。

两个人一同陷入沉默，气氛就有些尴尬了。好在他们是在极其热闹的地方，周边的人熙熙攘攘着，倒也缓解了一些尴尬的情绪。

小姑娘迅速吃掉属于自己的糖葫芦，一马当先往前跑去，玖风尘跟过去的时候，只看得到对方付钱拿东西的样子。

少年往她怀里瞄了一眼，微微有些无语——怎么都是些糕点？能吃得饱么？他很自然地接过一部分抱在怀里，想了一会儿低头问道：“你不会做饭？”

曲茗嫣抬眼，很是奇怪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会做饭？”

这个问题问得真好，玖风尘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脑子有病才问出那么一句废话！即使身为凡人，但毕竟骨子里是那样高高在上的灵魂，三五天不吃不喝也不会有事的。

“你会做饭？”曲茗嫣眨眨眼，从怀里的纸包里挑出一个桃包，啃了一口，舔舐去唇边的糖浆，歪着头看他。少年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她就知道自己没猜错。她又咬了一口包子，笑道，“这倒是奇了，你可是……的人啊，怎么会做饭？”

少年抿抿嘴角，回想了一下自己这辈子的经历，道：“我‘父亲’，是位食神。”虽然只是人间做饭的，但是能够得此殊荣，也说明他的手艺好到一定境界了。

玖风尘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一来是身份特殊，二来是吃了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这辈子生而为人，在品尝到“父亲”的手艺之后，不知怎么的就生起了学做菜的念头。于是……

曲茗嫣还保持着咬包子的动作，此刻动作已经僵了。她合上嘴，咽了咽口水，眼睛不断往旁边的肉摊子上瞄：“那个，玖风尘。你会做酒酿排骨吗？”

“会啊。”他学的第一道菜，就是酒酿排骨。玖风尘缓缓眨眼，明白过来。于是少年人的脸上略过一层愉悦的神色，他伸出手，看着小姑娘默契地把钱袋递给自己，心里就暖暖的。

抱着一大堆东西去买排骨，肉摊的老板是个光着膀子的大汉，见到他不由乐呵一笑：“嘿哟，你做饭啊？”玖风尘不明所以，却还是诚实地点头。然后，他听到大汉更加爽朗的笑声，“好小子！疼媳妇儿！”

媳妇儿……玖风尘在脑子里消化了一会儿，白净的脸蓦地红了起来。他刚要摆手就发现自己已经提着排骨，没有多余的手给他摇了，因此只能连连摇头试图解释。

可是大汉认定了他是舍不得媳妇儿被烟熏着才自己动手下厨的，他又不善言辞，急得额头上直冒汗。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以为他是忘了带钱所以着急，纷纷围上来打趣游说，直说得双方无语至极。

“你在做什么啊这么慢？”曲茗嫣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回来，又拿了一个包子放在嘴里啃，脚步一动就走了过来，大老远就看到某人被围在肉摊旁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犯了什么法呢！

玖风尘见到她，如蒙大赦，结结巴巴对她解释了一番。曲茗嫣嘴角一抽，凭借着对方三言两语弄清了事情由来，只想叹气。

她从少年怀里抽出钱袋付了账，对四周的人挥挥手：“都散了散了，挡着我哥哥回家的路作甚？想吃排骨自己买啊！”

这句解围还不如不说！玖风尘原本通红的脸给吓得煞白煞白的，被黑色的衣服一衬格外显眼。周围的人看出端倪，但是少年自己沉默不语像是默认，纷纷露出“我懂得”的眼神。

曲茗嫣尚不知自己给自己挖了怎么样一个大坑，领着不爱说话的鬼差走出人群，回去了。

路上，小姑娘一面吃着东西垫肚子一面教训道：“下次再碰到有谁说什么，不要试图解释，大大方方应承下来就是了。你越是解释，他们越是觉得你是在掩饰什么。

“还有，你什么时候给我做酒酿排骨啊我好饿！”

玖风尘无语了一下，心想最后一句话才是您的本意吧？却还是好脾气地应着：“回去就做。”

曲茗嫣欢呼一声，开心的表情让少年看了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

他想，原来做人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一点点小小的好处就能让人笑得这么好看。他觉得，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也宁愿做人了。

回到家里，玖风尘按照小姑娘的指示从院子里的梨花树下挖出一坛子酒。起开泥封后，清清淡淡似乎还带着一缕甜气的酒香飘了出来。

小姑娘坐在树杈子上晃荡着两条细细白白的小腿，嗑着瓜子笑得欢乐：“这是我师父交给我的方子，我也只学会了酿这一种酒！”

小姑娘说，她的师父——也就是上任魂师，是个酒娘，酿的一手好酒！同样的，这样的方法是最不受人怀疑的，因为酿出来的酒本来就是要卖出去的，所以碰上需要补魂的人，她的师父就会偷偷地酿出养魂酒卖给对方，美名曰治病救人！

——实际上是怕人在愿望实现之前死了她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对于小姑娘这么诋毁自家师父，少年鬼差不作任何评价。他知道小姑娘的师父，那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虽然年纪看上去跟曲茗嫣差不多大，个子也是小小的矮矮的，可是却比曲茗嫣难对付多了。小姑娘算得上是给了好吃的就十分好说话的类型，可她师父不是。

“因为我师父是真正的魂师啊！”曲茗嫣浑然不在意自己被评价是不称职的魂师，她自己也表示，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儿，魂师什么的她才不乐意当，

“师父从几千年的沉睡中醒过来就能见到执念深入骨髓融进灵魂挥之不去的人，这并不仅仅是运气，而是本能——即使是在沉睡中，也能感知到‘执念’所在的本能，这恰恰是身为一个魂师所必须具备的东西。

“只是很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本能，所以我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个身份——这让我很生气，也很难受。”

她为什么生气为什么难受玖风尘不是猜不到。不过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遇到了足以误终生的人，因此甘愿放弃大好前途只求在那人身边陪伴着。这样狗血的故事连说书的人都不屑一顾，但偏偏就上演在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

玖风尘在院子里处理着排骨，菜刀砍在骨头上发出咄咄的声响，小姑娘清脆甜美的声音夹杂在这种响声中，让少年有那么一刹那觉得此生安好。

不过是错觉。

曲茗嫣说了一会儿话，觉得没意思极了，干干脆脆地扔了瓜子皮，身子一侧仰躺到树杈上——好在那杈子足够粗足够长，让她躺在上面也刚刚好。她一腿曲起踩在树干上，一腿垂下慢慢悠悠晃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玖风尘手里动作慢了两分，仔仔细细将歌词听了去——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很悲伤很悲伤的词，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唱这样的曲子。少年鬼差继续剁骨头，面无表情地想。

酒酿排骨其实并不难做，只是比较费时间而已。玖风尘勾好芡汁做好调料，将想要帮忙去帮了倒忙的小姑娘请了出去，安安心心开始做菜。

曲茗嫣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勉强，跑出去外间看了看，酒坛子里的酒还剩有小半坛，于是她欢喜地取了酒壶，倒了一壶酒。又去拿了碗筷碟盘，一一摆放在桌上，然后就趴在胳膊上等着吃饭！

过了一会儿，菜肴被一一端上来，随着最后一道酒醉排骨上桌，小姑娘迫不及待夹了一块塞进嘴里。玖风尘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哀嚎一声却又舍不得吐出来，只得捂着嘴巴流着眼泪不断抽气的样子。

少年迷茫了一阵，拿起筷子夹了几块放在碟子里，搁到一旁晾着，又倒了一小杯酒给她。

小姑娘接过来一饮而尽，清凉的液体让她被烫到的舌头稍微好受了一点，然后她幸福地眯起眼，像极了一只恬足的猫咪：“好吃！玖风尘，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啊？那以后我的三餐可要拜托你了！”

小姑娘的眼睛晶晶亮亮的，像是撒了一把星子进去，里头的喜悦压都压不住地就要往外溢出来。玖风尘窘迫地挪开视线，盯着盘子里的菜，闷闷应了一声。然后，他就听到小姑娘欢呼的声音。

他戳着碗里的米饭，闷不做声。他想说，不用拜托，他可以一辈子都给她做菜吃的。可是他不能说。

永远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