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这一招招，一步步狠辣异常，皇帝、文官、内监、厂卫、朝政，他像一只狠毒的蜘蛛，一点点地编织着属于自己的巨网，将大明的江山社稷毫不留情地一口口蚕食入腹，他还有什么没掌控的吗？各种迹象表明，他开始向边防下手了，首当其冲的是他李东阳的师弟，陕甘总督、三边总制杨一清！

先帝啊！这就是您呕心沥血十几年才创下的“弘治中兴”吗？竟然如此短暂得有如昙花一现，短短一年不到，他们这些老骨头十几年的努力便荡然无存？这就是您寄予厚望的儿子吗？他怎么可以看着自己的祖宗基业被糟蹋得满目疮痍而无动于衷？

如今，他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只换来鄙夷的眼神，满身的骂名，就连王华的离去，一声招呼也没跟他打，几十年的知交好友如今已是形同陌路。

他，还能再撑多久，大厦将倾，他独木难支啊……

李东阳想着想着，不禁老泪纵横。也许是他想得太过入神，没注意屋内已经多了一抹黑色的剪影，默默地站在墙边将这位大明内阁首府的疲态尽收眼底。

“民妇见过李阁老！”

一一见李东阳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盈盈一拜。

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李东阳被她乍然的出声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的书房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李东阳毕竟是持国几十年的当朝国老，片刻之后就镇静下来。

虽然近来已经有很多人朝他家门口贴过骂条，但他毕竟是大明首辅，这么就胆敢摸上门的还没遇上过。细细打量过后，李东阳还是断定来人对他没有恶意。

“老大人如此镇定，令民妇佩服！”

李东阳微微一笑，对来人的奉承不置可否，伸手一抬，请一一坐下，道：“夫人请坐，既然来了，何不道明来意？”

一一看着他，径直跪了下来，令李东阳双眉一拧，知道她所求之事并非易事。

“夫人有事但说无妨，但老夫有言在先，若是能帮的老夫尽量帮，若是帮不了的，夫人也莫要为难老夫了。”

“民妇是王守仁之妻诸氏，我家夫君的事想必大人已有耳闻。大人和家翁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也是我夫君的长辈。如今守仁触怒刘公公，已被锦衣卫拿下，羁押于诏狱之中，朝不保夕。民妇冒昧上门，想请大人看在和家翁多年的情谊上，出手救我相公一命！民妇来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人！”

李东阳没想到她竟然是王守仁的妻子，赶紧将她扶了起来，颇有些为难地道：“夫人，不是老夫不想救，可是实在救不了。前些日子，刘谨想要对前朝两位阁老下手，硬是被老夫明里暗里给拦下了，已然触怒了他。后来为了戴铣、蒋钦等人，老夫都快给刘瑾跪下了，可是刘瑾始终不为所动啊。”

一一听她拒绝，急了，哀求道：“大人，您是看着守仁长大的，又是当朝首辅，守仁不过是说了句公道话，您不能撒手不管啊！”说完又要给他跪下。

李东阳闻言不禁苦笑，摇头道：“夫人，你常在深闺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天下一个立皇帝，一个坐皇帝，做主的是那个立皇帝刘瑾。老夫这个内阁首辅不过是个花架子，连皇帝的面都很难见到了，又如何能管得了呢？”

一一见他不肯帮忙，再求道：“您是先皇临终前托付的顾命大臣，大人，这些人都是满腔热血的国之栋梁。所谓暴雨不终朝，刘瑾的这等倒行逆施，已闹得天怒人怨，他所凭借的不过是皇帝一人的宠幸，又岂能长久？大人是一国之相，就算不念及私谊，民妇也请大人看在先皇和百姓的份上，给我大明日后留下些治世的种子吧！”说完她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李东阳震惊地看着地上的她，若不是亲耳所闻，他实在不敢相信，这番话竟然出自一位妇人之口，就是朝堂上那些自称国之重器的老臣们也不见得有她这番见识。她这话哪里是一位常在深闺的妇人说得出的，这些道理就是她丈夫王守仁也不见得体会得到，否则他就不会这么冒冒失失地上书了。

眼前的这位妇人到底是谁？

李东阳将她扶了起来，重新细细地打量着她，突然脑间电光火石地一闪，王守仁过往的一些传闻，和王华那时对自家媳妇的一些讳莫如深的态度让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李东阳看着一一，脸上渐渐浮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夫相信夫人是守仁的夫人，老夫约莫记得当年守仁为了你，不惜拒绝老夫的外甥女，还等了你七年，后来甚至为了你，不惜赌上性命冒犯天颜，可有此事？”

一一没想到他在这关头上说的是这些有的没的，这些不仅是陈年往事，而且更是当年皇后娘娘严令要守的秘密。骤然之下被他问起，一一愕然，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承认好还是不承认的好。

看着一一这样的表情，李东阳了然地微微一笑，道：“这些事虽然只是些坊间传闻，但老夫和王华是多年好友，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不难判断这些传闻都是真的。守仁那孩子老夫是知道的，虽然有些痴顽，但眼界还是甚高的，当时老夫就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如此倾心。所以老夫私下里就让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查了下守仁的这位夫人，谁知竟然查出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东西来。”

李东阳见一一的眼神变了，犀利中带着愠怒，老脸有点挂不住了。毕竟一个老头子没来由地查人家的年轻媳妇，这事说出来总不见得如何光彩。李东阳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赶紧解释道：“老夫保证，老夫真的只是一时好奇，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早就忘了。”

一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见李东阳轻叹一声，道：“二当家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何不坦诚相对？”

这老头不愧是只老狐狸，三两句就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一一见他已将话说到这份上了，抱拳道：“老大人勿怪，当年明二冒犯了太后娘娘。娘娘仁慈，免了明二的死罪，但当年明二为了自保毕竟令皇家声誉有损，娘娘下令将明二赐死，民妇现在只是王门诸氏。”

闻言，李东阳点点头，一一的话似乎提醒了他什么。李东阳惊喜地打量着她，然后冲着一一露出了一个老谋深算的笑容。

一一心中大喜，知道他已同意出手相助了，只是这老狐狸定要在她身上图谋什么。但被他这么算计着，总有点不是滋味。

“大人有话请直说，刚刚民妇说了，只要老大人肯出手相救，民妇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人！”这次一一说这话时多少带了些咬牙切齿。

李东阳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不禁有些尴尬，撸须笑道：“夫人言重了、言重了，老夫是看着守仁长大的，既然夫人此次守仁安而来，老夫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那就多谢大人了。”

这只老狐狸！一一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但还是赶紧低身表示感谢。

李东阳扶起了她，却为难道：“只是老夫尚有些小事想麻烦夫人，小事、小事，绝对是小事。”

一一何时被人如此算计过，若在平日，早就教训回去了，但现在她有求于人，只好强自隐忍着再重复了一遍：“大人有事尽管明言，若是民妇能做到的，民妇定当竭尽全力！”

李东阳轻咳了一声，捋须道：“听闻夫人早年曾至西北一游，与齐云楼的当家有旧，另外老夫对令尊明先生也颇为仰慕，但这两位都是深藏不露的江湖高人啊，老夫早想结识却始终不得其法。今日夫人登门，老夫想请夫人修书一封代为引见，请二位登门一见，哦，最好加上令师兄楚公子，老夫定当感激不尽。”

他对赵三娘颇为仰慕？一一差点笑出声来，不过这家伙不愧是老狐狸，将她的底查得一清二楚，现在她自动送上门来，自然要雁过拔毛，从她身上撸些好处下来。一一何等聪明，李东阳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要求，所求之事不言而喻，她也不敢轻易应承下来。

“大人，事关重大，您在这个时候将明家、盐帮以及齐云楼牵扯进来，若惊动厂卫……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成河，民妇实在不敢做这个主。”

李东阳也没指望她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笑道：“只不过是过府一叙，夫人想多了，至于老夫所求之事这几位能否应承，那要看老夫的本事了。不论成与不成，夫人的这份人情老夫都认了。再说，老夫毕竟是当朝首辅，在自己家中会几个客人还要他刘瑾同意？”

李东阳见一一尚有些迟疑，再加了一把火，道：“想必夫人也能想到，刘瑾整肃完朝堂，下一步就要收复民间的各种帮派势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盐帮和齐云楼未必能独善其身，明家的富庶更是天下皆知，还与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是首当其冲。刘瑾是个贪得无厌之人，又岂会放过？夫人，这不是老夫一个人的事，我想明先生几位都是有见地之人，自会有所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