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果然真是懒不得，一一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着王守仁随身带来的书册。这些年王守仁不用考科举了，所涉猎的范围便没了束缚，王华也懒得管他，他便越发地无法无天起来。从朱熹到陆九渊，从孙子到吴起，从地方县志到志怪小说，只要是他兴头一来，什么都看。

从就像他现在的包里，就放着几本陆九渊的文集。这些书王守仁在家是不敢看的，出来之后反倒放肆，他看得津津有味。一一翻来翻去满篇都是艰深无聊的心性、天理，越看越是头大，刚看了两行便丢在一旁，忍不住嘟囔道：“相公也真是的，现在也不用考功名了，还看这些，真是无聊透顶，还不如县志有趣些。冰心，他怎么样了？”

“小姐，你说什么？”冰心正在收拾床铺，冷不丁地被她问起，转过身来，颇有些难于启齿：“小姐，你是问他吗？”

“嗯。”一一懒懒地应了一声，又抓起一本，这次是朱熹的《通书解说》，一一连书皮都没翻开，眼皮一挑，又丢了回去，继续在王守仁的行囊里翻拣，居然被她翻到了本唐传奇，让无聊透顶的一一眼前一亮。

“相公这平日里都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啊，难怪他的包袱这么重，下次让他自己拎。”

“小姐，我让人细细打听了，很久没有大少爷的消息了。”

“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他都在淮安一带吗？”一一翻着手中的唐传奇，斜睨了冰心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啊，只是已经半年没消息了，自从老爷下令要把他抓回去之后，大少爷很久就没消息了，像是消失了一般。小姐，你也知道，大少爷的功夫不差，对付几个江湖上的探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消失了？他能躲到哪去？！”一一冷笑：“冰心，上次他回去带去讨好娘的茶馓，娘给我留了些。我吃过，那是淮安刘记的味道，别的地方做不出。这半年没有消息，他是找了个老鼠洞钻进去躲起来了吧？冰心，好好查查，我有种感觉，他绝对还在淮安猫着，这个臭小子成天没个正行，都二十五六的人了，就知道在外面胡闹，看我这次不好好收拾他！”

“小姐，这事要跟姑爷说吗？”冰心皱眉问道。

“说什么？人都还没影呢，谁知道会不会遇上。”一一百无聊赖地翻着唐传奇，发现还不错，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相公其实他还是蛮怕咱们明家的人的，那几年爹把他打怕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头总觉得咱家的人不讲理，再加上明枫那个臭小子又是个不着调的，要是跟他说了，谁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呢！先找到明枫再说吧！”

……

接风宴上，刘昶等人的热情让王守仁有点受宠若惊。短暂的客套生疏过后，王守仁几杯黄汤下肚，王守仁就有点忘乎所以了，这一打开话匣子，嘴便找不到把门的了。席间，刘昶提到淮安刁民众多，牢中人满为患。王守仁带着几分醉意，向刘昶等人拍胸脯表示，各位请放心，十天之内，这个难题兄弟我一定帮你们解决得干干净净！

此话一出，简直语惊四座，席上各人神色各异，但肯定赞赏者极少，嗤笑、不屑、冷眼旁观几乎占了全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不过就是在京城的刑部里当了几年名不见经传的主事，就敢如此大放厥词！百十桩讼狱他若能十天之内解决，他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简直是狂妄至极！但刘昶毕竟是官场老油条了，随口赞颂了两句便敷衍了过去。

王守仁酒桌上的几句狂言谁也没当了真，谁知到了第二天正式上工之后，王守仁的满腔干劲让所有人才真的意识到，这个毛头小子真不是说着玩的。他调来了这些年积压的所有案卷，在一堆积压得变了颜色，有的边角甚至都被老鼠啃得凹凸不平的卷宗中，王守仁以惊人的速度，整整奋战了一天。

几乎到了掌灯时分，王守仁才回到客栈，囫囵吞了两口已经冷透了的剩饭之后倒头就睡。他那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的样子差点没吓坏了一一，他这副样子颇有当年格竹的风采。一一以为他老毛病又犯了，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他几句才知道他是为了公事忙碌，才稍稍放下心来。

王守仁第二天一早就早早去了衙门，到了衙门之后，他让人一下子唤来了十几桩案子的当事人，苦主、被告、证人跪了满满一堂。喊冤声、哭叫声、咒骂声当即吵成了一片，简直比集市还热闹。

看着这样的混乱，公堂上主簿、衙役早就听说了堂上这个愣头在酒桌上的大言不惭，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谁知王守仁惊堂木一拍，不惊不乱地从那堆案卷中抽出一本，翻开来随便几句便把案情说得清清楚楚，不仅让堂下哭喊的、吵闹的人都戛然而止，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就连原本打算看他笑话的官衙中人，也都颇为怪异地看着他，仿佛像看怪物一般。

一开始便镇住了场子，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畅了许多，这一桩桩案子审下来，衙役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他们开始相信他口中的十天解决积累的讼狱恐怕真的不是说着好玩的。

案子真的一件件被审清了，牢中的犯人有罪的判了，有冤的也放了，真的一个牢房挨着一个牢房地空了出来。而令人惊讶的是，他审了这么多桩案子，居然还没有一个苦主喊冤的。

到了第九天的时候，原本人满为患的大牢变得十室九空，让原本都快被挤出去的老鼠开心坏了，一下子都成了自己的地盘，激动得到处乱窜，从这个牢房窜到那个牢房，如入无人之境地到处撒欢。

不过相较于这些到处乱窜的常住户，大牢里还真有些比老鼠还顽固的钉子户。王守仁一查之下不禁大怒，这些人根本就是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不是成天无所事事地等着不劳而获，就是一些躲赌债赌得没地方藏的，被人逼得紧了，赶紧犯了些小偷小摸、打架闹事的罪，连判罪也够不上，在大牢里混个一个两个月的，出去的时候比进来的时候还胖了几斤。

这种打不疼、骂不怕的混混几乎哪里都有，所有的官府都头痛不已，王守仁在京城里自然听说过，只是却没真的碰到过。他提审了两个，发现这些人简直是赶也赶不走的苍蝇，即使赶出去，过两天又闹点事混进来骗吃骗喝了。王守仁被这些舔着脸往牢里凑的混混气得半死，也懒得审了，把剩下的一齐拉了出来，排成一排，每人三十大板，绝对公平，童叟无欺。

他一声令下，白花花的屁股当即排成了一排，噼里啪啦地一顿大板打得这些二流子一片哀鸿遍野，打完了之后王守仁让文书给他们每个人专门建了个册，这些人赶出去之后若是再犯，板子加倍。

王守仁这话一出，这些混混吼得比刚才挨打的时候还大声，王守仁也不理会他们，打完之后就不由分说地让人扔了出去，这事就算解决了。这么一来，大牢里真的全空了，算算时日，比他之前夸口的十天还少了一天。

于是，整个衙门里顿时赞声一片，王守仁在这些赞誉之词之中也颇为自得，对这些溢美之词通通照单全收。只是在一片赞誉声中，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大刀阔斧已经触犯到某些人的利益底线，而这些嫉恨的眼神在这些赞誉声中一闪而过。

事情办得很顺利，王守仁清理完狱中的犯人后，他见没什么能做了，就准备启程回京了。这日王守仁没什么事了便上街走走，其实他也没什么要买的，只是四下随意逛逛，走到哪算哪，买些便宜又好玩的小物件回去讨好一一。就像现在他看中的是一个手串，水晶做的，晶莹剔透的，煞是好看。王守仁选中了，准备付钱时，谁知有人撞了他一下，他也没在意，等到付钱的时候往腰间一摸，才发现腰上的钱袋已经不翼而飞了。

王守仁心中着急，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刚刚撞过他的人正在飞快地从人群中穿梭而去，显然是撞了贼了。王守仁哪里肯这么轻易放过，他丢下手串，二话不说就那人追去。

那人应该是个惯偷，不但在人群中传来传去甚是顺溜，简直就是如鱼得水，王守仁几次差点被他甩掉。那人见他一直紧追其后，一个转身就窜到了旁边的一条僻静的小巷之中去了。

王守仁下意识地就追了上去，只是那人带着他七转八兜地越跑越是偏僻，只见那人又拐进一条小巷，等王守仁追进去时已没了踪影。

这是一条死胡同，四周都是杂物，王守仁察觉不对，刚转身要出来时，眼前一黑，一个麻袋兜头罩下。王守仁心中刚暗叫了一声不好，雨点般的拳头就接二连三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