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华和王伦不想管，一一也不想管，其他人也管不了，王守仁这次格竹格得很肆无忌惮，白天格不完，索性让人搬了两条藤床，两人就睡在了竹林里……

只是这几天，王守仁格竹格得不亦乐乎，一一发脾气就发得很天怒人怨。其实一一也很懊恼，认识他之前，自己时不时地被一些自命风流的世家公子围着转，虽然谁也看不上，但至少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她对镜梳妆，自问算不上倾国倾城，但至少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怎么落在某人眼中就什么也不是了呢？成亲之时找道士，然后回来的路上找和尚，现在更好，整日整日地和一个臭男人对着一堆竹子在那窃窃私语，你侬我侬，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撂在一边，让她独守空房，叫她情何以堪？这家伙和岑氏总是想让她快些怀上，好给王家传宗接代，他们也不想想，这种事她一个人就能搞的定？难不成也让她去抱一堆竹子？

于是心情极度欠佳的她看到什么都不顺眼，这几日连冰心都只好尽量赔笑脸哄着她。

“冰心……”很郁闷的声音。

“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说我是不是很丑？丑到让人不屑一顾？”

这几日，一一也没心情去上课了，郑氏自然也随她，于是夫妻俩一个躲在竹林里参悟天地大道，一个趴在桌上无精打采，让冰心很为难。

“小姐，这都三天了，姑爷还没格出什么大道理啊？”

“没有……”一一无聊地翻着王守仁留下的书，想从里面挖出些至理来，然后再想办法把自家相公从竹林挖出来，结果发现这些书比郑氏给她的那些书还要无聊，还要难懂。《列女传》那些好歹只是些教条，说白了只要让人照着做就行了，并不艰深，可是这些……真是比天书还难！

“小姐，我听说那钱公子今天一早就回去了，说实在格不出来，只好放弃了。”

“那相公呢？”一一闻言眼前一亮，坐起身来，一脸期待地看着奉上最新实况的冰心。

“姑爷……”冰心见她如此开心，有点为难：“姑爷笑那钱公子说他求圣之志不坚，说就算只剩他一个人，他也要坚持下去。”

“哦……”

她的话让一一登时又成了霜打过的小白菜，再度蔫回桌子上了。

“小姐……”

“干嘛？”一一没精打采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冰心。

“小姐，我是想说之前盐帮没找上我们，可能以为你和姑爷在山洪中已经……可是现在姑爷这么一折腾，别说王家了，估计整个京城都传开了，盐帮和老爷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

她的话让一一脸上惫懒尽退，换上的是一脸凝重，一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竹林那边望去，王守仁形单影只的身影若隐若现。

“冰心，我跟你说过，我不能在这躲一辈子，你不是盐帮的人，事情与你关系不大，若真有这么一天，帮我保住相公。”她的声音如一潭池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小姐，事情还没到这一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冰心听她竟如此平静，不由得心急：“再说，虎毒不食子，你毕竟是老爷的女儿……”。

一一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平静得连冰心都接不下去了。

“冰心，当初选走一步，我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想也许爹和盐帮早就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这么久没动手，只是想给我留个余地，让我自己主动出面。”

“小姐，”冰心急道：“你不过是嫁了个相公，应该不会……”

“不过是嫁了个相公？”一一觉得冰心的话单纯得好笑，转头看向她：“冰心，盐帮的当家可以娶媳妇，这没人管，但是嫁相公就不一样了。出嫁从夫，嫁过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更何况我嫁的还是个官宦子弟，你也知道，明家人不许与官府之人有公事之外的往来。”

当年她姑母就是这么跟她爹闹翻的，兄妹俩为了这么点事十多年来不相往来，好不容易她爹肯走出第一步了，谁想竟然赔进去一个女儿！若王守仁是个寻常人家的子弟，哪怕是出身贫寒，事情都要简单得多，可他偏偏是个官宦子弟，日后还要考取功名，仅凭这一点，就断了她的退路。

“那小姐何不求求老爷？”

“冰心，你觉得我和爹之间还有父女之情吗？”

“小姐……”她的问题直白得让冰心很难回答，她待在明家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但她毕竟是下人，这种事情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她的犹豫确已表明了她的答案，一一只是淡淡地一笑，道：“既然没有，又何来虎毒不食子之说？”

“小姐……”

一一不想多谈，淡淡地吩咐道：“你下去吧，去厨房炖点补品给相公，整日整日地这样耗费心神，怎么吃得消？”

“……是”

待冰心走后，一一转身看向前方丈夫的身影，贪恋不已。

从小，她就仰慕父亲，喜欢腻在明扬身边，可是明扬总是对她不冷不热的，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家中这么多兄弟姊妹，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就只有一个大姐，明扬对大弟明枫虽然也很严厉疏远，但明枫毕竟是明家长子，明扬好歹会关注一下明枫的功课武艺。

而她……什么也不是，每次稍有亲近，她爹总是皱眉让她走开，嫌她碍事。她从小无论学问功夫都尽力求好，只是想在父亲面前讨个赞赏，十余年来却始终徒劳无功。自从那件事之后，明扬看她的眼神更是跟看仇人一般，直到他将明家交给她打理，她原本以为父亲原谅她了，便欣然同意，再苦再难也咬牙撑了下来，认为只要这样，父亲便能回心转意了……

那几年也许只有冰心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数年之后，她渐渐闯出一片天空，得到了盐帮大佬们的承认，明二当家之名也渐渐变得响亮，可是风光无限的名头却只等来了依旧冷漠疏离的嘉奖，明扬待她如同任何一个寻常下属一般，没有丝毫怜惜。

她图什么？一个女孩子十岁入商行，入江湖，换得今日一身市侩，满腹机谋，她图什么？图一个明二当家的名头，还是盐帮帮主之位？一一苦笑，现在想来，当时义无反顾地嫁给他王守仁，难道真的只是为情冲动任性，或许她只是想在这个让人窒息的牢笼中撕开一个裂缝，让她可以逃离出去，和一个简简单单的人过些简简单单的日子……

正因为阅人无数，才明白王守仁的可贵，哪怕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只是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但只有他给了她不带任何保留的信任和关爱，让她越陷越深，不愿自拔……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不止一次这么劝诫自己，只要真心爱过，又岂能奢望长久？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有多么贪恋和他长长久久……

王华回到家中，听到钱益谦已经放弃回家了，也跟一一一样，一阵激动，可是听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仍在孤军奋战时，不禁长叹一声，挥挥手让王福下去了。

不得不承认，这几日儿子的名头在京城里声名鹊起，甚至比他这个状元还要出名。各个书院茶肆、官署衙门都在谈论这桩难得的奇闻轶事，他每日一到署衙，就会有无数关爱的眼神扫向他，同僚们话里话外也有意无意地打听他这个状元公到底私藏了什么天地大道偷偷教给了儿子，让他如此沉醉其中、浑然忘我。他甚至听闻有人甚至拿这个开了局，赌他的宝贝儿子到何时能终悟大道，飞升成仙……

就像今日，皇帝陛下就特地召他入宫，探讨学问之道，似乎有意让他日后为尚在皇后娘娘肚子里的未来太子殿下讲学，他都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叩谢天恩的……

他这个宝贝儿子，从小到大就没让他省心过……

只是这一次，他却不怎么想管……

儿子大了，他不可能打着、骂着、护着、牵着走一辈子，既然不撞南墙心不死，那就让他撞吧……

老实说，一个人做事确实没有两个人一起来得有干劲，一一每日去看王守仁，见他的情绪一日不如一日，一开始还时不时地跟她搭上两句话，到了后来，索性就不理她了。

“小姐，”冰心轻轻地拉了拉一一的衣袖，小声道：“你觉不觉得姑爷都有点斗鸡眼了？”越看越让人瘆的慌。

一一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回道：“你一连五天只盯一片竹子试试看，别说五天，只怕是一天你就这个德性了！”

到了第七天，一一再去看王守仁，只见他已经不仅仅是斗鸡眼了，双眼涣散无光，神情呆滞……

“相公，你还好吧？”一一担心地推了推王守仁，劝道：“想不出来要不先歇会？我给你熬了点鸡汤。”

王守仁浑然未决，仍是呆呆地看向前方，一一再轻轻地推了推他：“相公？”

只见他木然地转过头来，半天才看清眼前之人是她长叹一声。

“圣贤有分啊！”

说完，他两眼一番，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轰轰烈烈的格竹大业终于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