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

王守仁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般，不死心地看了一眼仍是没半点迹象重开的大门，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冰心在客店等他们半天不见回来，想来他们是被留在小丫头家用膳了，便叫了几个小菜和徐爱在房里吃了，饭后正准备让店小二准备香汤在房中沐浴，却听得廊上有熟悉的脚步声，便打开了门。

“小姐、姑爷，你们回来了，怎么这么早？”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本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算了，明日一早启程吧！”说完便自顾自地回房了。

冰心莫名其妙地看向自家小姐，他怎么送个人送得这般郁闷？一一笑了笑，也没多解释，嘱咐了她早点休息，明日启程便回屋去了。

一一回屋后见王守仁正躺在床上生闷气，也知道他在气头上，没胃口，便叫了几个清淡的小菜送到屋里，好不容易将他拉了起来，填填肚子。

“相公，别恼了，公公是状元，还怕解不了你的疑问，也不见得非要找娄老先生。”一一盛了碗粥递给他。

王守仁闻言更是懊恼，接过粥来，嘬了一小口，皱眉说道：“这些正经学问之外的东西爹不怎么上心，他……也不喜欢我将心思花在举业之外，从小到大，我可没少因为这种事被他责罚，再说，这次我出来了这么久，回去还指不定怎么受罚呢！”

一一闻言也陪着叹了口气，夹了些菜给他，言辞中他爹对他这般严厉，却仍是教出他这样的德行，想来是天性使然，强求不得。

王守仁心情不好，自然也没多少说话的兴致，两人正埋头吃饭时，便听门外传来一阵中年男子的训斥之声。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礼数？平时爹和爷爷怎么教导你的？欠了人家这么大一个恩情居然连句话都没有！连人家名字也没问！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你不要以为爷爷宠你爹就不敢打你了！”

“爹……”小丫头委屈的声音传来，听得王守仁顿时来了精神。

“是向叔硬把人家往里拽，人家一回头那哥哥姐姐就不见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狡辩？！待会见到人家记得要道歉！”

说话间王守仁的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王守仁将门打开，只见门口站了一大一小，小的他很熟悉，另外身边是一近三十岁的年轻文士，只是简单的一袭蓝色绸衫，没有过多的赘物，却给人的感觉文质彬彬，看得出出身良好。

王守仁还未开口，那文士便躬身一揖，惹得王守仁赶紧还礼。

“在下娄曲，这是小女素珍，小女顽皮，和家人走失，着了歹人的道，多谢二位仗义援手，将小女送回。家人无知失礼，还望二位勿怪。”说完又是一礼。

王守仁赶紧又回了一礼，将人让进屋来，连道举手之劳。

宾主坐好之后，王守仁自报了姓名，将今日之事简略地说了，娄素珍主动上前道谢，动作一板一眼，似模似样的，道谢完便垂首静立在父亲身后，看得出平日家教甚严。

“小女顽皮，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娄曲又是拱手一礼，王守仁赶紧回礼，这般礼仪，就连他出生书香世家都略嫌麻烦。

“原来王公子是王华大人的公子，难怪难怪，王大人学识渊博，王公子家学渊源，想必定是青出于蓝，娄家真是怠慢了。”

王守仁谦虚了几句，娄曲道：“两位若是无事，可否移步过府一叙，家父在家中恭候大驾。”

王守仁心中大喜，却不想太过表露，未免让那娄曲看轻了，脸上神色未变，迟疑道：“这……现在天色已晚，登门拜访……怕是不方便吧！”

娄曲笑道：“无妨，家父在家已略备薄酒，恭候恩人上门，家父向来晚眠，今日有贵客临门，不碍事的。”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由于时辰尚早，王守仁便让一一唤了冰心和徐爱一起出门，娄家到底是礼仪之家，他们远远地便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领着家人大开中门在门口相迎，老者七十有余，青衣布衫，虽是文人，但看上去精神健烁，双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位饱学之士，正是大名鼎鼎的娄谅。王守仁心中大凛，赶紧上前冲着娄谅便是大礼。

“小子王守仁，哪敢劳驾娄老先生出门相迎，罪过罪过！”

娄谅上前将他扶起，哈哈一笑，道：“我道谁这么热心，做了善事也不留名，原来是你这小子，王兄真是教子有方啊！后继有人了！”

他的话说得王守仁老脸一红，所幸天色黯淡，看不出来，哼哈了两声便糊弄过去了。

娄家素重礼仪，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娄谅显是极为开心，拉着王守仁直呼小友。等走到大厅里一看，娄曲口中的薄酒着实不薄，看得徐爱心中懊恼，早知如此便不吃晚饭空着肚子了。

娄家本来极重礼仪，但来者是客，还有恩于娄家，王守仁告诉娄谅是丫鬟冰心救了娄素珍。娄谅自是大为惊讶，带着家人谢过冰心，冰心见如此德高望重的儒宿对她一个小丫头都这般有礼，自是心花怒放。冰心虽是见过大场面的，但一位这么德高望重的儒宿对她如此礼遇，这还是第一次。

小丫头被娄谅全家包围着，七嘴八舌地谢着，顿时慌了手脚，惶恐无比地向身后的一一和王守仁求救。她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落在以往尽是被她数落挖苦的王守仁眼中，不觉大是解气，这狭促的混小子愣是在旁边喜滋滋地看了好半天热闹不肯帮忙，最后还是一一看不过去，开口帮冰心解了围。

小丫头见众人的焦点不在她身上了，赶紧退到了一边，经过时还不忘暗地里狠狠地踩了王守仁一脚，疼得王守仁冷汗直冒，但面对这么多人，却也不敢有半点表示，只是瞪了冰心一眼。

面对王守仁，冰心倒是利落多了，知道这就是个不顶用的绣花枕头，大小眼地瞪了回去。王守仁知道一一素来心疼这小丫头，这会儿她又是娄家的上宾，连他也是沾这丫头的光，因此他对冰心的嚣张也无可奈何。这二人的这番眉来眼去落在一一眼中，却只有苦笑的份了。

这本是谢恩家宴，娄谅也不讲究这么多了，将他们一行人不分大小尊卑都邀上了桌。冰心虽然心高气傲、本领超群，私下里跟一一和王守仁没大没小，但终究身份摆在那里，在外人面前从不敢逾越了规矩，她听娄谅请她上桌，自然不敢，娄谅不肯，众人各自推让了一阵，冰心见一一首肯，只好落座，只是哪都不敢动，浑身上下的不自在。

娄谅说今日由奶娘带着娄素珍出门游玩，谁知奶娘一不留神，娄素珍便不见了踪影，当即急坏了全家人。娄谅见找寻不着，差点要报官，王守仁便将人送了回来。他随口问了今日的情景，一一怕冰心说漏了嘴，便简单地三言两语带过了。王守仁等人虽是拘谨，但娄谅一直以小友称之，再加上满堂都是学识渊博之辈，天南海北地畅谈着，倒也不曾冷了气氛。

酒宴过后，一一和冰心被娄曲夫人拉进后堂叙谈女人家的家长里短去了，王守仁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大好机会，将心中疑惑问出。娄谅闻之亦为之一愣，见他如此求学若渴，几个读书人便到后堂继续讨论学问去了。徐爱此时自然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守仁身后，他本也出身良好，对于富贵人家的规矩也不陌生，此时倒也像模像样。

一一和冰心被娄夫人拉着絮叨些女儿家的仪容功德，一一虽已嫁为人妇，但这些事情却仍是从未上心，冰心从小跟着一一走南闯北的，若说各地的风土人情她还能说上两句，若说这些纯粹的女儿家事，两人到底半斤八两，谁也好不到哪去，甚至还比不上娄素珍来得精通。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遇到娄夫人相问之处，彼此相帮着打着圆场，虽是没露了马脚，但娄夫人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没几句便看出她们不善此道，对这些话题也不上心，便随便寒暄了几句，让家里的管事嬷嬷给她们安排住处去了。

听到娄夫人肯放她们离去，两人都暗中松了口气，施了个万福便随着嬷嬷离开了。一一在房中等了一会，仍不见王守仁回屋，她知道自家相公兴致一来，便是天王老子也拉不回来，索性不等他了，自己先睡了。

朦朦胧胧间，一一觉得有人推她，知道王守仁回来了，只是一一刚刚睡着，睡意正浓，也顾不上他，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娘子？”

“嗯？”一一实在困，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愣是没睁开眼。

“睡着了没？没睡的话，聊会吧！”声音虽然不大，但显然极为兴奋，不是一时半会能睡着的那种。

“睡着了……”

“睡着了你还跟我说话？”某人显然不信，继续不屈不挠地推她：“聊会嘛，我睡不着，哎，上次你问我如何格物，我……”

……

“睡不着我帮你！”

“我……”

就听一声闷响，一个重物坠地，脑袋好巧不巧、不轻不重地撞在地板上，直接让睡不着的某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去会周公了。

一一睁开眼，叹了口气，把地上已然昏迷不醒的相公拖到了床上。她不是不想跟他聊天，只不过应付了一晚上了，她实在不想在半夜三更、睡意朦胧的时候跟他谈什么圣贤之道，格物致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