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菩提明镜
第四十五章 菩提明镜

看着他正经八百地为自己辩解,一一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两人呛得正欢,冰心略带尴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姐、姑爷,天色不早了,我们再不赶路,怕是晚上要在湖边露宿了。”

一一闻言抬头看向天边的夕阳,不知不觉中已近湖面,便赶紧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身后的尘土,却见王守仁仍是懒懒地斜坐着,不见有任何动静。

“急什么?如斯美景,我们今晚就留在湖边赏月观星,明日一早再走就是了。想当年唐代诗人张继也是夜泊在枫桥之外,留下了‘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千古佳句,愁煞了古往今来多少人!”

一一闻言不禁愕然,遇上这随性的呆子,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一一伸手戳了他的脑门,惹得王守仁一阵抗议。

“相公,你也不想想,这秋夜寒凉,露也重,我们倒是无所谓,小爱他小小年纪哪受得了这个,一夜下来,还不得着凉了!”

王守仁倒是没想到这个,经她一提,方才醒觉,赶紧站起身来,道:“还是娘子所虑周全,我们这就走吧!”

可此时已近黄昏,周围是一片野地,放眼望去也不见人家,现在即便加紧赶路,也说不定还真得露宿野外了。

王守仁不禁懊恼,四处远眺,目力极好的他竟在湖东边远处的山腰上发现一座楼宇,看样子像是座寺庙。

“娘子,横竖晚了,我们今晚就借宿在那庙里吧,像这种天地灵秀之地,说不定还能遇上几个不世出的得道高僧呢!”

说完,一扫刚才的慵懒,三步两步地向马车跑去,将仍在湖边玩耍的徐爱随手一拎,丢进车里,自己也爬了上去,那迫不及待的模样像极了撒欢的野猴,让一一和冰心为之头痛不已。

“小姐,”冰心忍笑摇头道:“我以前曾多次试想过你会选个什么样的相公,是长身玉立呢,文武双全呢,还是稳重大方呢,老实说却从未想过你千挑万选竟然选了这么一个,毛毛躁躁的像只猴子。小姐,这姑爷看到和尚庙竟然比看到烟花青楼还要兴奋,对你而言是好还是不好呢?你就不怕他当着出家做了和尚?”

一一闻言气结,再想到此人竟然在成亲之时丢下她不管,仍是流连那狗屁不是的铁柱宫的丰功伟绩,不免为之莞尔:“你放心好了,就他那德行,没三天就被庙里的和尚打将出来。”一一说完看了一眼身旁也是眉目含笑的冰心,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你觉得他配不上我?”

冰心向来跟一一亲近,有话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从未忌讳过什么,见王守仁驾着马车正往这边驶来,低声笑道:“一开始还真这么觉得的,可处久了却又觉得不是,姑爷毛病一大堆,但总让人觉得挺特别的,相处下来还……挺有意思的。”

小丫头斜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只想出这么个评价,一一失笑,还想说什么,王守仁已经驾车来到了身边。

“上车啊,嘀咕什么呢!”

王守仁看得不错,这果然是间寺庙,一一和冰心为了方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换了男装,虽然一眼看去仍是女子,但对寺里的僧人而言,多少是些尊重。

寺庙的布局算不上恢弘,但两边尽是苍松翠柏,更显肃穆,寺门上的匾额上书“慈恩寺”三个大字,行云流水、笔力苍劲饱满,看得出出自名家之手,只是时日久远,落款之处早已斑脱,看不出是何人所书。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和桂花香,想来寺里一定种了不少桂树,此时正是金桂飘香的时节,为这出世的清净地增添了一缕尘世的味道。

此时应是僧人们晚课的时辰,寺里传来阵阵诵经声。王守仁上前拍门,不多会,只听“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了,出来应门的是个十一二岁的灰衣沙弥。

两人合十行礼,王守仁道:“在下与家人路过此地,错过了宿头,想在贵寺借住一宿,还望小师傅通报一声,能否行个方便?”

小沙弥细眼打量几人,见他们有男有女,还带着个孩子,且清俊有礼,知道是正经人家,便拉开大门,侧身让路。

“出家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几位施主请。”

王守仁大喜,赶紧掏出十两银子递了上去,说是一点心意,算是给寺里添加的香火,小沙弥谢而不受,说是师傅平日教导,出家人四大皆空,不可随意收受施主馈赠的香火。

王守仁闻言更喜,见这小小沙弥就有这等觉悟,寺里的师傅们定然更是得道高僧,欣喜之情不禁溢于言表。

小沙弥引他们进寺后,问了要求,便在后面的群房中挑了两间清净的,安排妥善之后,便合礼告辞了。

寺庙的规矩是过午不食,一一也没去给人家添麻烦,从包袱中拿出了干粮分给众人,冰心见徐爱累了,便领着他到隔壁的房间睡去了。

王守仁吃完干粮之后,简单洗漱一番,便打开窗子,对着院中主院那边的厢房探头探脑,一一正在埋头收拾东西,听到身后的声响,回头一看,不禁失笑,嘱咐了一声:“相公想去便去,只是早些回来,明日还要赶路……”

她话还未说完,人早已溜得不见了踪影,一一好气又好笑,觉得他虽动不动让人喊他先生,但终究少年心性,比之徐爱也大不了多少。

一一知他性情,这一聊开便是不知归了,再加上这连日的折腾,终究是累了,便早早地上床歇了,只是给他留下一盏孤灯守夜。

不知过了多久,一一听到屋外有些动静,细细一听,知道他回来了,只是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便一个翻身仍是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再一个翻身,再随手一伸,身边的床铺上仍是空空如也,不禁奇怪,她明明听到他回来了,又再睡了一小觉了,却还不见人。一一披衣起身下床,推开门一看,见他背手立于院中,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一一头痛,也不知道他这个姿势维持了多久,脖子酸也不酸?

“相公,想什么呢?这么晚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

王守仁见她来了,赶紧拉她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一副准备和她彻夜促膝长谈的架势。

“娘子,你醒了,我吵到你了?”

“没有”一一摇摇头,乘他没开口,截住他的话头:“相公,不早了,歇息吧!”

谁知某人就是少根筋,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显然谈性刚起,半点睡意也没有。

“娘子,聊会嘛!刚才我跟这寺里的主持智远大师聊了会,真是受益匪浅啊!”

一一暗叹了口气,知道他有话憋在肚子里不吐不快,好在刚才已经打了两个小盹了,这时已然不那么困乏了,便顺着他的话问道:“那大师跟相公聊了些什么?”

王守仁握着她的柔夷,眼眸灿烂得如天上的星辰,显是极为兴奋。

“我将我们这一路来的见闻说与大师听了,问他既然人性本善,佛家也说人人皆有佛性,却又为何在名利面前,总是蒙昧了良知,行那伤人伤己之事?”

一一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吓得冷汗直冒,什么瞌睡都醒了。这家伙知不知道这一路走来,他都干了些什么?其他的不说,勾结盗匪、打劫官府,后来还劫夺人犯,这些罪名就够他一家人受的了。这慈恩寺虽说是方外之地,寺里的僧人们也都是出世之人,但也不至于这般没轻没重的见人就说,他就不怕人性本恶?!

一一的恼火他浑然未觉,仍是自顾自地说着:“大师听完之后思忖了良久……”

听得一一难免小人之心地揣度那个所谓的大师是不是在纠结要不要告发他们……

“后来大师竟然缓缓道来两段偈语……”

听他这么说,一一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家伙也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就凭处变不惊这点而言,那个主持大师就堪称得道高僧。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一点点头,道:“我知道,这是六祖惠能和神秀禅师在其师弘忍大师面前的对畿,怎么了?”

“大师只是问我,这两首佛偈孰高孰低?”

一一闻言一愣,这两首佛偈在当时就高下立判,千百年来早成定论,无人怀疑,智远大师是佛门高僧,怎么会问这样的浅显问题?

王守仁知她的疑惑,点点头皱眉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大师问完之后便再无多言,我想不明白便只好出来了。不过刚才在这明月之下,冷风一吹,我倒是想通了一些。”

一一挑眉问道:“相公想通了什么?”

他看着一一,侃侃而谈:“惠能大师天生佛性,任何事物从心而过,不惹纤尘,菩提、明镜本就在他心里,自然不染尘埃。但我等凡俗之人却不同,若是无身无心,到这凡尘走上一遭又是为何?既然有身有心有形之物,自然要惹凡尘,那是需得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了。因而惠能大师说的是佛心,而神秀大师说的是向佛之心,佛心虽然通透,但未免高寡;而向佛之心人皆有之,却难守之,因此才需时时勤拂拭,神秀大师之言才是实实在在地导人向善、磨人心性。”

他说完之后满眼期待地看着一一,仿佛妙手偶得了一篇佳作之后殷切地等人评判一般,一一看着他轻笑,也不说对错,只是轻拉他手。

“夜了,睡吧!”

冰心说他浑身都是毛病,却很是特别,而又说不出特别在何处,她却知道。

出道以来,一直在男人堆里打混,所见各种形形色色的男子绝不在少数,有俊逸非凡的,有才高八斗的,也有忧国忧民的,却没一人入了她眼。在她看来,那些不过是些表象,或求名,或求利,或作势而已。而他不是,从来不是。

一颗冰晶落凡尘,晶莹剔透,真正的不惹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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