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遭遇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我踽踽独行在一个黑漆漆、阴森森,状似盘古开天辟地的混沌,却永远不会开出光明的山洞中。风逆流而上,贯穿裹挟在我身上的白色长袍,我感觉浑身一紧,渐渐苍老松弛的皮肤被重新绷得少女般紧实密集,瓷一样钻不进半分自上滴下来的水滴。激灵中更有一种患得患失的惆怅空虚。四周突然响起了猴子七嘴八舌“吱吱”的叫声,似嘲笑,似逗引,一双双无辜的眼睛圈在那均匀的毛发中目光灼灼像我照来,我无处可藏。
终于我迈开我赤裸着的精致的双脚,它们大概是我身上唯一完整毫无创伤的地方。我小心翼翼试探着踩在冰冷刺骨的岩石上,长发海藻一样在身后绽放开出绝望的束缚,纠缠不清的又何止命运,连眼前道路也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几何。
半空中突然燃起伴侣青烟,观音大士万年不变的淡淡的眉眼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准确地说是出现在那副尚未烧完的画里。
“红尘苦海,你可逃得掉?我说过你会回来。”
心里有一个地方清醒,我终于明白自己敢情是在《大话西游》的场景里不曾退出。
仓皇间,我苦笑:“观音大士,您老明鉴,我是泥鳅,不是您找去西天取经的行者悟空。”
观音大士的眉目更淡了,黯淡间有种说不出的仙风道骨,她的唇边竟也挂着一抹我十分熟悉的似笑似讽之意。氤氲的眸光看向我,似乎饱含悲悯。
我刚要挣扎,一股激流便破土而出,我被冲向时光隧道的尽头,一头从床上摘下了。
隔天我与胡胡抱怨。床板果真太硬了,我这一把老骨头颠簸得真不是滋味。
胡胡嗤笑,年纪轻轻,哪儿来那些老气横秋,你都算老,我岂不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胡胡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隐隐感觉不详,便要去掩住他的嘴,他突然把我的手拿开,端端正正摆在身子两侧。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看着我,看得我渐渐不好意思了。
“像,真是像。”
“怎么了?”
“小姐简直与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的脸一下子垮了,没好气地挣开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胡胡,老糊涂了么?
却见胡胡自怀中掏出一方两寸的黑白照片来,那照片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仿佛冬日午后的阳光,打在人的身上,隐隐有不真实的感觉,然而即使隔着长长的时间,巨大的空间,即使那照片上的人脂粉未施,也叫人生出莫名的赞叹之感,赞叹造物者的钟灵毓秀。
她留着那时最时兴的柳叶眉,眼神清亮如泉,嘴上却强装稳重,只露出一线淡淡的白色,算是微笑,梨涡浅浅,仿佛要开出花来。
淡极始知花更艳。
“这是你外婆。”胡胡说。
啊!
难怪眉目间有一分母亲的影子。
似是猜到我所想。
“不是那样的,泥鳅,你与你外婆长得更像。”
“外婆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
“难怪外公那么不开心。”
“你外公也有开心的时候。”
“有吗?我不记得了。”我岔开话题,不想继续。
“有的,小姐出生以后,那么一个不苟言笑的人逢人竟然都带三分笑,小姐的满月酒可是宴请了四方名人,一共就摆了一家酒楼,流水宴席开了三天三夜。。”
“我哪里记得。”我黯淡。
幸好李洹那厮这时打来电话,第一次我觉得他的出现也不全然是半分无用。
“泥鳅,I am waiting for the queen back.”那厮在电话那边响亮地吹了个流里流气的口哨,我尴尬地看一样胡胡,见他正襟危坐,赶紧把电话掩了掩。
“小声点,说正题。”
“泥鳅,你不会藏了个男人吧?”那厮狐疑。
我嗤笑,一本正经,“对啊,老帅哥一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又宽容又细心又博学又善良,总之是人间难寻,举世无双,怎样,有没有危机感?”
“你说的不该是胡管家吧?”
我一下子被口水呛到。
那厮在那边继续不要脸,“我就说嘛,除了他谁还可以与我媲美,我输给他的不过是年华而已,到他那个年纪我也成精了。”这厮对胡胡倒是少有的尊敬。
不过我对他的厚颜无耻一向感冒,这下更是口不择言;“你还百炼成精呢,我看你铁杵成针吧。”
说完,我就后悔了,脸火烧一样,腾腾地热起来。
马上便要扔了那电话。
那厮仿佛对我了如指掌。
“喂喂,大小姐,不要丢电话,砸到个把人就不好了哇,就算砸到花花草草不好哇。”
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那梦境,怔怔地倒是忘了挂电话。
“话说,你该不会是想念我了吧?”他说得极其暧昧,仿佛我耳边有人吹气一般,我脖子都红了。
挂上电话。胡胡心知肚明,“李洹打来的?”
“嗯。”
“事情解决了?”
“嗯。”
“你不日便可会倪宅。”他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你知道了?”我狐疑。
“你以为?是那小子再次逼我与他合作,从今以后他便是你的代理律师了,你的脾气也改改。哎,也指不定你这性子像谁,说像夫人还多一些,若是,若是当初夫人不是这么多疑固执,相信老爷几分的话,也许······”他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中,久久不可自拔。
我从未看见过露出如此凄惶之色的胡胡,他仿佛是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这还是不苟言笑,办事老成,八面玲珑的管家胡胡吗?
我摇醒他。
突然之间觉得连胡胡也不能再给我那样坚强的依靠了。
他本就是我一直看不透的人哪,我不知他对我哪里来的护犊情绪,那样浓烈,仿佛烧成绝笔。
告别这破败的小巷,一个先前有过几次照面的小姑娘突然审时度势凑上前来,“买朵花吧。”
那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谄媚和伪装的楚楚可怜。
胡胡修佛之人,自是从手中拿出一张价值可观的币值,未想到小姑娘诡异朝我一笑跑开之后,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突然血红了眼睛冲出来。
我赶紧与胡胡闪进车子里,绝尘而去。
远远地仍见那些人在跺脚忿恨,不停大骂。
“我竟不知把你放到这等龙蛇混杂的地方来了,我觉得他们差不多是该绑架我们了,若我们再不走的话。”胡胡惭愧。
“也并不是这样,在他们没有看见这嚣张的车之前,他们与我也一样和善。”我笑着与他解释,心中一丝的不舍也烟消云散。
“原来凡是富贵衍生出的黑暗。”
“来时我见了一个疯女人,丈夫成天用铁链锁住,原来是丈夫出去打工,回来把媳妇领到花花世界里转了一圈,结果媳妇自此得了失心疯。是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想无失,便需无得,我得到的太多了,终究要做个俗人。胡胡,你放心,我会守护好自己。”
胡胡突然泪盈于睫。
这老头最近越来越脆弱了。
车子停在倪宅巨大的铁门外。
恍如隔世。
那阴森,冰冷之感又铺天盖地而来,倪宅在夜幕下仿佛一只巨大的贝壳,要吞噬一切,咀嚼一切。
然而我却是义无反顾要扎身进去。
要么永远是沙子,被别人踩在脚下,或者永远沉入黑暗。要么,历经打磨切磋,转化为珍珠,熠熠生辉。
后者便是我的命运。
胡胡的手与我的连在一起。我们相视一笑,彼此都有一些苦涩。
“这宅子本就是你的?”他突然说。
“啊?”
“老爷留给你的,当然永远不止这么一点,但是这些会一点一点回归。只等小姐完婚。”
“等等,”我揉揉太阳穴,有些疼痛,“那我能回这宅子为的是哪般?”
“下月初七,便是你与李家公子订婚典礼。”
我如遭雷击,迟迟不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为什么一开始不与我细说,你们究竟唱的什么双簧?”我怒不可遏。一手甩开胡胡。
胡胡差点被我摔倒,我忍住冲动没有去扶他。
“我不明白,我只是心寒。”
“小姐,你懂自己的心么?我自问看着你长大,太了解你了,初时你或许不会回来,不过在你看了倪宅之后便不同了,这便是你的宿命,而我将与你一起承担。”
“恐怕我没那么大的福气。”我冷哼,偏是对他的话无从反驳,诚如他所说,他太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更甚。
首次,我觉得这种感觉并不是很好。
我猛一抬头,突然看见窗户上母亲一双幽怨狠毒的眼睛,像是参杂了无数的硫酸,要把我烧出个洞。
胡胡自然也看见了,他重新握住我的手,我挣扎了一下,终究是罢了。
然而母亲的唇角突然涌起一丝得意来。这诡异与刚才街上那小女孩太像,以至于我感觉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情不自禁回头探看,却见一辆车无声无息豹子一样朝下冲来。目标正是管家胡胡。
车里舒宜人红艳的唇,苍白如鬼的脸,像是从十二世纪吉利古墓里走出来的女吸血鬼。
她的脸上有着吞噬一切的疯狂。
我大力把胡胡推到铁门上。最后一刻是胡胡惨白得半丝血色也无的石蜡般的脸,舒宜人疯狂嗜血的眼睛,耳边似乎还飘荡这母亲的癫狂似的笑。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舒宜人要撞向胡胡,她的目标是我啊,如果一开始便是我,那么胡胡恐怕也会像我这样舍身护人了,而这么明目张胆,皆因母亲为她坐镇,虎毒不食子,谁也不会想到她的在场反而成为我有冤不能伸的原因。
宜人,倪夫人,梁子结大了。
我们不是天使,不需要去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