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一把老腰,忍着一身酸痛,目送那餍足的已经整顿得人模人样的渣子跨上一辆骚包的宝蓝色保时捷,才浑浑噩噩,浑身无力地回到内宅卧室。
倪宅九曲回肠,结构错落,分内宅与外宅中间用树木花丛鲤鱼喷泉割开,一般人初次进入一定会迷路,这也是为什么第一次在床上发现李洹的时候被他的贸然出现吓了一大跳。
胡胡不在,这些时候他神神秘秘,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搞什么鬼。
走进卫生间,放好一缸热水,心烦意乱把那一篮子玫瑰花都撒进去,水汽蒸着花香,纯洁洗去肮脏,我仿佛从回到母亲的子宫里,浑身上下被轻轻地拥抱。
青烟袅袅,睡意便袭来,困顿中我的身躯沿着光滑的浴缸边缘滑了下去,一时未觉,直到那炙热将我的口鼻全都填满。
我像是一具浮尸一样忽然不愿意动了,意识更加清醒,我亲眼看到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孔出现在头顶上空,用仿佛悲天悯人的气息看我。仿佛在说:“你便要这么认输了吗?”
我“哗然”出浴,脑袋里恢复风清月明,尽管还有一丝丝痛楚。
我从橱柜里取出母亲的白兰地,吞了一把避孕药,而后是一把安眠药,须臾便麻痹了神经。
终于可以安睡了。
再也不用整夜整夜睁着空洞的眼睛失眠到天亮了。
我又做了那个梦,梦中有罂粟花一样红得似血的流动背景,那喧嚣之处躺着我需要的真相,我想要走上前去探究,可是越是向前,越是炙热。这大自然般真实的力量叫我罢手。
模模糊糊,听得一人说:“怎么在打开的冰箱底下躺着,呀,又喝醉了,还发着烧。少爷,她可是知道什么?”
我意识到那是胡胡的声音,谁是少爷,这已经是第二次响起这个声音,我想要再听下去,可是酒鬼的脑袋叫我“但愿长醉不愿醒”。
醒来,熟悉的私家医院,熟悉的花白大胡子医生们。
“再这般糟蹋自己,遭罪的只能是你自己。”
“唔。”
“最烦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为了屁大点事要死要活。”
“唔。”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之不孝,真是祸害。”
“唔。”
当真报应,昨日我还把这词语对付李洹来着。是以这小子在旁边吃吃地笑。
越是交往,越是觉得他不只是绣花脑袋一枚那样简单,虽然看着比我还不知人间疾苦,却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但我他心眼儿却是不坏的,只看现在守着我就是了。我想到昨夜那个胡胡口中的“少爷。”心中一动,问道:“你怎么来了,胡胡放你进来的?”
“你是不是对我下禁令了?那老头儿可是把你看的死紧,生怕我对你有什么不轨,如果不是你母亲首肯的话,我还真见不着你。”他喋喋不休抱怨起来。
我与他的事情做得过分张扬,不忌旁人,胡胡怕我败坏名声,于是私自违拗母亲的意思,不肯放他进来。
不是他,那是谁?抑或这声“少爷”只是我失去这段记忆后产生的一种幻听?
父亲的婚礼迫在眉睫。母亲这段日子倒经常回家。对我的穿着打扮行为举止做一番调教。衣柜里又添置了新衣,连我也有份。我头上顶着一本牛津大字典,步履维艰,端端正正走在这宽阔的大屋里,稍微不端正,教鞭便下来了,雪白的肌肤上马上猩红点点,八月的天气,她偏偏不叫人开冷气,存心折磨我,不到片刻便冷汗涔涔,她倒好,悠闲地坐在新交的洋人男友大腿上,两人一嘴一嘴互喂对方冰激凌。这仪态不端便是这洋人教唆母亲要我严令整改的。
母亲不再对我拳脚相加不过是因为她在我身上发现了价值。
便像是古代的老鸨发现一个每天责打的烧火丫头竟然有一张精致的小脸。
于是她想起把我打扮好推出去接客了,她并不在乎那客人年龄、婚否、是否有病、脑子是否正常,只要能给她带来利益,便是一切。
两人看我的窘相,哈哈大笑。
人生大舞台,大家都不过小丑而已,这场滑稽戏还有多久才能落幕了?
这病态的女人会否有一天也会把这病态传染给我?
也好,就当欣赏一幅不要钱的活春宫罢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也好,父亲伤害她,她伤害我,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这样对自己说。
泥鳅处世原则:永远不要和那个人吵架,因为你吵不赢的时候只有挨骂,当你吵得赢的时候只有挨打。
有什么关系呢?我依旧住在这恢弘浩大的倪宅,这里找不到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一件东西摆得不是地方,除了互相掐架的我们,这里再没有别人,而我们早已死了。
终于她选了一件与舞蹈皇后在巴黎时尚秀中穿的米色晚礼服同款红裙。我不禁拍案叫绝,这等肌肤若雪,配着这身红妆,真是巧妙绝伦,叹为观止,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令她仿佛返老还童般青春亮丽起来,但看这衣裳,天生为这情场尤物所做,谁晓得她有这么大一个女儿?
而后她又在那里白天鹅般优雅踱步,对着镜子孤芳自赏。
我被她不断来回的步伐弄得重心不稳,好心提醒道:前夜里那个跟陆小凤一样有四条眉毛的不错,比着洋人更加成熟稳重,而且多金,绝对配你这套复古的衣服,带上绝不会给你丢脸。配上这新装绝对可以叫父亲忘记娶了新人这茬。
母亲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全是厌恶,责怪,好像我是这是所有一切烦恼的源头。我识趣地闭嘴。
但她如往常一样仍是采纳了,那个洋人很快被打落冷宫。
我的心胸宽广,从不携带私仇,因为有仇我一般立马就报了。
之后某一日在大街上遇到那洋人,他落到跟一个有钱的老男人厮混的下场不提。
我竟然还是单打独斗去应付了,因为临行前母亲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脸色大变,匆匆而去。
母亲一向处变不惊,即使这次父亲再婚,她不过是有些忿忿之色,而这个电话令她几欲昏倒,能令这个女人如此失态的,自然不是感情,那么就是金钱?可是新闻里没说什么倪氏企业的动静啊!
我小心翼翼提着母亲那席红色的晚礼服,顶着自称专业人士的李洹给我画的据说时下最流行的蝴蝶妆以及胡胡给我梳的高高的法式发髻,出现在这盛大的婚礼上。
没想到我也有令人侧目的一天,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马靠鞍,李洹不停打量我,不停在我身上动手动脚,妆容坏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画好了,一个亲吻,那唇色变晕开了,李洹灵机一动用手指轻轻地将它匀开,原本生硬的唇线便恢复自然,像是自然巧夺天工支笔,李洹舔了舔嘴角,啧啧赞叹,不忘称颂自己的功劳。
我说:“你烦不烦,你有必要提醒我你这功夫是自脂粉堆里摸爬滚打得来的。”
他噎了一下,邪笑着说:“你记得便好,你可知多少美女求我为其画眉我还不肯呢,偏偏与你滚床单,还要等你点灯笼,准了再来伺候,倪易秋你不厚道。”
我知道那是不会真的,在与我摊牌后,虽然我极力想要把他挽回,像他说的那样把他勾引回来,但是我并没有成功,除了那次花园,我太敷衍了事了,而且极端排斥他的身体,只有在被逼得没法时,才勉强与他苟合,这样的勾引自然不够得力,是以他一边与我周旋,一边又贡献出报纸上又天天出现的花边新闻。无孔不入,烦不胜烦。
他牵着我的手仿佛我是高贵的女王,只有我知道忤逆他的下场不过换来暴力相向。虽然他下手很轻,用的方式也不一样。
他与母亲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叫我战栗与厌憎,想要逃避但是又心有不甘,像是冷冻的蛇躺在农夫的怀抱,任其亵渎,只为恢复伸手后的那致命一击。
李洹与我介绍了开银行的孙先生,开饭店的李先生,开房地产公司的吴先生,开轮船公司的黄小姐,律师行的泰斗张大壮,警界的新晋警司贺函,以及开高级妓院的钱先生,开赌坊的霍先生。
我之所以记得贺函的名字,是因为他便是那日我准备带着上去的男伴,他见了我面色如常,礼貌与我打招呼,仿佛是初始,目光却在李洹身上缱绻了一下,我忍住笑,想象李洹汗流浃背躺在他身下的样子,不由心怀大开,笑得自是明媚动人,身旁之人都微微变色,与人打听我是何家闺秀。
“你得意吧?这么多男人狗皮膏药一样的目光黏在你身上?”李洹在我的耳边吹气,不出所料我的脸立即涨红得厉害,烧得滚烫。
这厮在大庭广众之下太不收敛了,我偷偷狠狠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他装模作样哼哼唧唧了一下,一回头贺函的目光幽深地想要拧出水来。
我的沾沾自喜没有维持多久。我很快便发现众人的眼光在我与另一位小姐之前逡巡,比较。
那人着与我同款的晚礼服,只不过是白色。那翩跹的腰肢,那摇摆的风情,那天使般纯洁的笑容,以及眼里流淌着的胜券在握,都叫我堆好的防线溃散。
我不会想要见这个人。
舒宜人。
相望一眼,已经是两两生厌。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