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凉如洗
第二十一章 夜凉如洗

若说有关系,不过是姐夫和小姨子的关系,何况中间还有一层角质的东西让我们讳莫如深,那就是:我与姐姐老死不相往来的厌恨。

他不过以为是只是她的病人,是我在生病的时候,可以握住手便可续命的人;他不过以为我是一个只看皮囊的蠢人,耽于美色,而肯与他说话;他不过以为我只是好奇他与李洹的种种似有似无的纠葛,想要打探他的秘密;最多他会以为,我想要比较,比较自己的男朋友跟姐姐的男朋友有什么区别呢?他一定从姐姐那里得知我的种种恶行,得知我凡是姐姐的东西一定要跟她争跟她抢的恶劣的天性。

我看着他,好像眨一眨眼睛他便会从我眼前消失,蝴蝶一样飞走。所有人都看出来我的司马昭之心,他却仍是闻所未闻,根本不在意我严重的虎视眈眈与急功近利。

很多年前,有个老头在大河上对弟子们说:你看,时间多快啊,就像这条河!

弟子们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恭恭敬敬写上去,也就是后来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样一开一闭,转眼又一学期便过去,我竟破天荒全得了个“优”,喜得我手舞足蹈,两肋生风,恨不得一下子穿越人海,飞奔回家,告诉胡胡。  然后我看到了夏医生。夏无桀,他黑衣白裤低调出现在校门,靠在银灰色的车门边,慵懒得像是一幅画,引得旁人侧目。  一抬头,我冲他扬起明媚的笑脸,他竟回我一笑,那笑容俘获人心,颠倒众生,仿佛世上所有的阳光都倾泻下来,仿佛那扇阴暗幽闭的门终于打开一角,我仿佛看到希望化为女神,朝我轻轻迈了一步。

这使我勇气倍增,欢欣鼓舞,拂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朝他走去。我只觉得脚下步步生莲,轻飘飘仿佛要悟道般清明,又好像化作一缕幽魂,连呼吸都不见了。

我要趁我头脑发热,把我的心思告诉给他,不求他能答应,只希望打破他的云淡风轻,告诉我我这样子的殚精竭虑也是有意义的,不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我只愿走得更慢一些,那条路仿佛特别悠长,石子儿仿佛全都凸起来,观看我丑陋的心思,观看我怎么样把它说得天衣无缝,珠圆玉润。

我猜想了无数中最坏的的结果,然而那临门一脚并没有如我所愿踢进去。

我的心里比举国人们观看国足比赛更加有毁天灭地的悲哀。

那巨大的失望仿佛是流产后的阵痛,我疼得直不起腰。但还是要强打起精神,默默地笑。仿佛我没有看见他们。

另一个女子却先我一步,捷足先登,眉目婉转,像一幅工笔画,每一个地方都是完美的,没有瑕疵的。她浅笑嫣然,梨涡浅荡,眼眸含水,鼻下生烟,丹唇轻启,皓齿如贝,笑声风铃一样一窜一窜飘飘荡荡。她小鹿一样粉红着脸蛋投入他怀里,他如获至宝拥她入怀。

他的大手抱着她一直转了两圈才放下,白色的衣裙像是云朵一样荡漾开在她脚下,一对璧人便花容月貌便似要腾云而上。那像蝴蝶一样依偎在他身上的白衣女子,只一眼,我便认出她,永世不能相忘。  她的美目里的嘲弄跟小时候一样残忍,宣告她的胜利,我的落败。

我的姐姐,倪夫人最得意的女儿,已经回来了。

我所有的一切便要成水月幻影全都烟消云散。

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涓涓细流,绕过鞋子,欢快地奔赴低洼处。

满世界密密麻麻全是雨,众人雨中奔命。

我不躲。

我觉得我真是个傻子啊。

想着想着便真成了傻子了,雨水顺着我的衣领灌进去,那样子有多狼狈有多狼狈,但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众人脚丫撒得湍急,我却停下来哼着一支不知名字的歌曲。

没有人会注意。

只得一个黑皮肤的女孩子跑过我的时候,稍微停了停。

“你为什么不跑呢?”

“前后左右都是雨,逃也逃不出去,为什么要跑呢?”

“可是他们都在跑啊。”女孩子不甘心,试图说服我。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反问。

“你不跑便淋湿了啊。”她不甘。

“可是即使我跑,还不是一样淋湿吗?”我反诘。

女孩子看傻子一样的表情怜悯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投入茫茫大雾中。

我的鞋子里积了水,灌铅似地沉重,但是我不想停下。

不知走了多久,雨渐渐地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也渐渐干了。

街上又恢复秩序竟然,男女个个衣着光鲜,道貌岸然。仿佛忘了前一刻还如此之狼狈。

人蝗虫一样全都涌出来,房子这么多,一层层都是长方形的格子,像是监狱的囚笼,人的脸便通过这小小的夹缝往路上探看。

车这么多,仿佛所有的人都已经达到小康水平。琳琅的东西这么多,仿佛是免费的,引得大家疯狂地购买。

我是何等渺小,世人都看不见我悲苦的嘴脸,我又何必做苦大仇深状糟蹋自己?

我早该明白很多事,不是我想,就能做到的。很多东西,不是我要,就能得到的。很多人,不是我留,就能留住的。我早该明白,不是每种阴谋都会得逞,也不是种期望都会如愿,每个人都会离开,毫不犹豫,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从来不是一个幸运儿。

不甘心吗?不甘心,又如何呢!再美好,也不过指缝间的阳光一样,怎么挣扎,怎么纠缠,也是抓不住的。

我一个人也会很好。

等我想通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而我的双腿不知把我带到哪儿了。

我不急。

徐徐向路人问路。都说不知道,他们看我的眼光有些古怪,明明是不肯说。

最后只得一个卖书的老婆婆好心开口了。

“姑娘是那家的什么人?”

“佣人。”

“姑娘还是不要去那家去做工好。”

“为什么?”

“据说,那家小姐性格残暴,道德败坏,不仅与姐夫通奸,对下人更是动辄打骂。”

“她姐夫?”

“本市有名的医生夏无桀啊。”

“啊!”

“好在夏医生生性纯良,不是那负心汉子一类的人,回到舒大小姐身边了。”

“啊。可是我还是想要去倪宅。”

老婆婆一副“地狱无门你偏要进去的模样”。

“左拐,右拐,左,右,城市边缘,临着一个湖,湖边的那个坟墓一样的木房子就是了。”

我实在是有些好笑,为她这精妙的比喻而拍案叫绝,忍不住在临走时告诉她,我其实就是传说中那个青面獠牙的猫样小姐。   门“嘭”一声关上。我能感觉她在里面簌簌地抖。

这个时候,我知道,我是有些坏了。

我心思彷徨地徜徉在拥挤的街面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不留神居然被裹到一群跳街舞的疯子里面去了,调色盘一样精彩的妆容,百货商场一样琳琅的衣服配饰,因为年轻而张狂自信的各位风流人物。过往太过喧嚣的岁月忽然蝉一样在我耳边鼓噪,我仿佛被卷入一场蝗灾,不知该与他们一起狂欢,还是该选择一个人的孤单,真是左右为难,动弹不得。

可巧我竟然在这堆人里撞到了同学金燕子。

我骤然想起我好久没跟她联络,她在激动的人群里努力朝我迈进,我看见人浪把她挤兑地忽近忽远,忽大忽小,感觉很好玩,不由得兴奋地去抓她的手,我这一兴奋,我手里的书籍纷纷散落在地,我只好推开人去捡,没想力气用大,好几个人被我掀了个趔趄,他们骂骂咧咧回过头来找肇事者,狐疑地看了眼离他们最近的我——一柔柔弱弱的,衣冠不整的,面色苍白中透着死沉的,甚至有些邋里邋遢的,正撅着屁股从众人鞋底下抢书的小姑娘,又把目光转到别人身上。

一双修长洁白如同被美工刀雕过的手触上我干巴巴,黑漆漆的爪子。  呀,多么漂亮的锦缎般的黑发,多么漂亮的一双躲在这长发后的一双晨星般璀璨的眼睛。多么结实修长的身段,只是他永远嘴角歪歪,笑得邪恶,笑得欠扁。

是李洹。

“我们找你很久了。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他的目光有些煽情,我十分不受用这样子的他,于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了一句冰冷无比的冷笑话。

“你用的是海飞丝吗?好滑。”我看见他的脸马上就黑了。连忙纠正:“我就是闻着你好香啊,像花姑娘一样。”

我恨不得咬舌自尽算了。他却相当淡定,仿佛习以为常了,把我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捡起我的书。

“又看些没有营养的书?”

“用你管。”

“我不管你,还会有人管你吗?”

“你是我什么人?”

“你说呢,我是你什么人?”

我看见了!看见他在说话的刹那把身边的几个人都掀得好几个趔趄,比我还狠,不过众人依然没有找到肇事者,到是和刚才被我掀开的那伙人干上了,于是“街舞”活生生变成了“街武”。

对着我的这位仁兄,白衣飘飘,看着很是文弱啊,自然也不会纳入人们怀疑的对象。

我与他相视一笑,心有灵犀一样合伙将几个嚣张的家伙一顿好揍,搅得这锅浑水更乱,然后贼也似地飞奔回家。

他牵着我的手,穿越重重人海,他的掌心火热,仿佛要将我的拳头烧掉,我能听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无比激烈地跳动,仿佛要跳将出来。

我边跑,边大声尖叫,我也不知在跑些什么。直到无路可走,堵在墙边。

声嘶力竭当坏人的快乐不足为外人道。

李洹突然转身,把我困住身下。

“你要做什么?”

“你觉得呢?”他亮如星辰的眼眸死死盯着我。

我看清了。里面是悲悯,是怨恨,是了然,是物伤其类的惆怅,还有许多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讨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仿佛洗完澡以后,没有穿衣服。

“我要吻你了。”他说,然后就吻下来了。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的吻技可以跻身第一流的情人。他的心脏贴着我的汩汩地跳动,他的气息灼热,汗味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

他撬开我的牙齿,追逐我的舌头。我一直躲避,他一直追寻。仿佛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角逐。

但我仍旧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愠怒地抬起头颅。仿佛炸毛的狮子。他的嘴唇上全是血,被我咬出来的血。

我咯咯地笑。

“倪易秋,你个疯子。”

“你才是疯子,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想着一个人,你明明知道我的种种不堪,你还要装作不知道,你明明知道他们怎么样惩罚我了,你还要装作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笑话我,你呢,你是不是心里也在嘲笑我,笑我的不自量力,笑我的螳臂当车,笑我的东施效颦?还是你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瞎子。你不仅看不清,也听不清?”

他的目光在黑夜里像是会发光的宝石,又像是宝剑开锋,折射出嗜血的光芒。

我感觉到无比的寒冷。冬天就要来了吗?我蜷缩着,猫一样。读一首精美的诗。

安坐在红火的炉前,

木器的光泽诳我说一个娇羞的脸;

抚摩着褪了色的色缎,

黑猫低微地呼唤。

百叶窗放进气的清新,

长廊柱下星近;

想念温暖外的风尘,

今的更声打着了多少行人。

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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