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地狱十九层
第十六章 地狱十九层

可惜我从来不是良民。

十岁的时候,我往来于社会福利院之间避难,不料这一机构院拒收大龄儿童;十一岁的时候,我向当时维权运动闹得轰轰烈烈号称打倒一切牛鬼蛇的社会团体求助,然而他们表面上安抚,私下里却给母亲打来电话,以我为条件筹措起义资金,我永远记得母亲开车来领我的模样,神色冰冷,满是嘲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又仿佛我怎么翻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那样的稳操胜券;十三岁的时候,我诉诸法律,以为可以得以解脱,但是母亲比我更有办法,她找了一个金牌的律师,三下五除二叫我们丢盔卸甲,那个看见我周身惨不忍睹的伤痕要与我主持公道的职场新人家境贫寒,刚刚从名牌大学毕业,笑容青涩,等待他的将要大好的未来,但是从那以后,他在律师界被封杀,日子每况愈下,甚至到了自杀的地步——如果不是我跪着求情的话;于是十八岁的时候,我逃了,逃得十分成功,一去三年,无影无踪,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这次回来,母亲虽未与我嘘寒问暖,但却不再暴力相向了,我不会把它理解为她抛出的友好的橄榄枝。

果然母亲收到我的成绩单粗粗看了一下,头都没有抬。

我以为她会有一丝一毫的高兴,毕竟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按照她的要求正正经经做人。认认真真求学。连老师拿到我的成绩单也难以置信。除了两个B+其余全是A。

只是母亲只字不提。

她飞快地把成绩单用传真机传过去,未与我解释。

我略看那一眼那号码,便知道那边那人是谁,原先的兴奋之情不翼而飞,火热的心逐渐被冰霜覆盖,脸上的表情重新恭敬而冷漠。

必定是李洹的家长,想要与我家攀亲,但是又暗地里嫌弃我不学无术的官宦人家。

母亲不为我据理力争,反而责令我修改,仿佛她也觉得我见不得人似的。

她给我提供了错误的信息,让我误以为她在我失踪很久后对我渐渐关心起来。

但是真相与现象真是南辕北辙,相差好远。

我不过是工具。是个她可以毫不犹豫抛出去的棋子,她心情大好,只不过因为别人肯“笑纳”我。

母亲挥挥手示意我出去。意思是没我什么事了。

我咬紧牙关,捏紧拳头才不至于失色。

我果然还不够冷血,如果我不是心有希冀,那么怎么会被她伤害?

母亲又开始打电话,隔着玻璃,我看见她的神色有些疲倦,但是努力强打起精神来。

母亲依旧不会过问我。不管我是生是死,是下地狱,还是升天。她的心犹如最坚硬的石头,任何的和风细雨,草木花香都不能让她动摇。

她有更重要的事——她的大女儿,她在电话那头轻言细语的大女儿,就要回来定居了,要回到这座城市定居了。

从此她的目光里,话语里,生活里将全部是她。我将会被她打压,被她欺压,被她冰封在瑶池里,仍旧华丽地做她的女儿,但是除了这个虚名。什么也得不到。

即便是一袭华美的袍子,若上面爬满了虱子,那么穿着也不会舒服吧?

可惜这个道理母亲不懂,她以为她对我很好了,起码衣食无忧。而我这个毁了她所有幸福的罪魁祸首本不配拥有这样的锦衣玉食。母亲在如何处置我中接近疯癫。

其实我挺同情她的。

恨一个本不该恨的人,必定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至少心已经麻木了,便不顾道德的沦丧,势必要一举摧毁,让她永无翻身的机会。

人们可支配自己的命运,若我们受制余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们。我可以挣扎,可以放抗,但是在羽翼未丰之前,我必须得沉住气,如果敌人让你生气,那说明你还没有战胜他的把握。

这罕见的秋天竟然也是雷声滚滚,天空中层云密布,仿佛乱石堆砌,马上要垮塌下来。热气从地面蒸发上来,蒸得我透不过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在不开心的时候不是刮风下雨,便是下雪和冰雹,现在我到底懂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上天有时比亲人更让人感慨万千。

是以看着看着那垮塌似的天空,我突然之间疯了。

我忽然发了狂的野马一样奔出去。我的鞋子也掉了,裤子也脏了,衣服头发皮肤一样贴在身上,更加密不透风,我一口气跑到山顶上,光着脚丫站在山脊上。风急天高,精疲力尽之下的心情终于有一丝缓和。

雷声隆隆仿佛就打在我的背后,就响在我的头顶,想到自己是在与自然做斗争,想到自己正幕天席地,批发行吟,我莫名地开心起来,对着那山下大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直到声嘶力竭。

其实那天那雷竟然没有劈死我,听起来简直是个奇迹,想起来简直让人后怕。

李洹说:“这么疯癫的女人,竟然叫本少爷遇上了,也不知是喜是悲,倪易秋,也只有老子敢收你了。不过你最好给老子小心点,不要轻举妄动,你要敢死,老子就马上用福尔马林把你泡起来,让你跟广场和毛老大一道永垂不朽,万古流芳。”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赤欲裂,恶狠狠地,而且还啃了一口我的脸颊。

是啃,好想要咬掉我的一块肉一样。

我给他的模样吓住了,忙不迭地地点头。

他于是又化作春风般柔情,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哎呀,是谁这么狠心啊,竟然把我们最可爱的泥鳅同学破相了,该打该打,来,爷给你吹吹。”

“滚。”

李洹似乎是没听明白我的话,愣了一愣,却正儿八经在我怀里滚了一拳,钢筋铁骨一样,滚得我生生地疼。

“你······”我哭笑不得。

“是你叫我滚的。”李洹似是委屈。

“我叫你去死,你去不?”我白了他一样。

“倪易秋你别逼我。”李洹俯下身,恶狠狠盯着我,我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毛,勉力推开他。

“你要是真能为老娘舍生忘死,老娘我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

“好,这话你说的。”

李洹突然向湖泊跑去。

“你要干什么?”一种不祥的预兆升起,我想握住他的手已经来不及了。

李洹“噗通”一声,站在断桥上朝那幽深的湖心直直地坠下去,石头一样顷刻没影儿,连一个泡泡都没有。

“李洹,你这疯子,你不要吓我!”我急得团团转,连我自己都没办法想象的巨大的恐惧潮湿一样涌来,仿佛冥冥之中丢失了极为珍贵的东西,一阵头晕目眩,一时竟然腿软了,咬咬牙,狠心跳了下去。

冰冷的湖水将我淹没,呛人的气息四面八方堵塞我的毛孔,我睁不开眼睛,也不能呼吸,命悬一息之际想起一件颇为重要的事情:“老娘好久没有游泳了,准备活动做的不充分,竟然腿肚子抽筋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的眼中是大片大片红色的彼岸花,开在墨黑的冥河上。那桥上的孟婆却是个极美的女子,只是妆容淡淡,好似没有睡醒一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你怎么又来了,回去吧,今天过桥的人满了,再过就塌陷了。”

她指着摇摇欲坠的桥对我说。

“你认识我?”我吃惊。

“你都来了三次了。”她白了我一眼,好像我在问没有营养的问题一样。

“啊,”我轻声叹息,又看了那有脚却不用的飘在冒着血泡的血池上走过的鬼魂。

“他们怎么可以过?”

“他们既是生无可恋,凡尘也不必逗留了。”

“那么我呢?”

“你?”那极美的女子看来我一眼,突然笑了,笑得很美丽,很动人,但声音却是冰冷的,“你醉梦太深,凡尘和地狱对你来说并无甚区别,所以你还是回去吧,自杀枉死的人太多,即使是已经开拓出十九层地狱也已经人满为患了。”

“真有十九层地狱?什么样子的?”血池里伸出无数白骨。可是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有没有以后你下来我给你留个位置便是了,快走吧,别耽搁我打瞌睡。”

我要再问,她一个衣袖便掀过来,生生打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幽幽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美丽的孟婆,只不过是李洹那厮见我溺水,做完人工呼吸没有反应后,右手一个巴掌就扇过来了,左手还压在我的胸口上。

“杀千刀的,你差点害死老娘。”我一个刀子般的眼神飞过去,奈何刚刚醒来,气力不足,竟然把这刀子般的眼神生生做成了抛媚眼一类的动作。

李洹却是一动不动盯着我,一双眼睛深深探进我的瞳孔里,我以为他傻了,便去拍他的脸。

“喂喂!”

李洹突然泪盈于睫,我从未看见男子哭泣,而且还哭得梨花带雨,惨绝人寰,也不知怎么安慰。糊里糊涂便任由他抱着我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这是哪儿跟哪儿,不是我最该受安慰吗?哪叫这厮躲在水底下老半天都不出来。

“泥鳅,我真他妈感动,真的,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愿意为我去死。”

我······

“但是,泥鳅,你要记住,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皆可抛。我的傻泥鳅。以后再也不兴这么做啦,即使为了我也不行,虽然我很有魅力,但是我不可能为了一片叶子,放弃整片森林的,我好不想惹你伤心,怎么办,老天我该怎么办?”

我······

我能告诉他其实我技术很好,不过是腿抽筋了么?

貌似这个刚愎自用,自恋到极致的人,不但不会相信,反而会说我是欲盖弥彰,默默无闻,无私奉献吧。

苍天啊,大地啊,谁来带走这个在我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疯子啊?

与李洹的争论我从来没有赢过,也许也告诉我一个真理,那就是:永远不要和脑残的人争论,因为他会把你的智商拉到跟他一个水平,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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