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醉生
第四章 醉生

楔子

苏小小躺在盛放的花海中,孑然一身。晚风拂过她身畔的桃树,几朵开得正艳的粉桃伴着微风细雨落下,落在她的发间额上。那一双静若枯水的明眸眸望着夜空。今夜无月无云,唯有璀璨星河悬在漆黑的天穹。她拈起额上的那一抹桃红,道:“你说春桃盛开之时,就会回来。可我等了千百个轮回,你依旧未归。如果你还记得我,请不要留我孑然一身,茕茕一人,沉浸在那一场做不完的梦里,好吗?”

赶了将近两天的路程,他们终于到达了杭州。可他们没能有幸一览西湖醉人风光,只因待他们赶到西泠桥畔时,已是明月初升。

不巧,天上正好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只得牵着马儿跑到苏小小之墓旁避雨。

风遗花看着苏小小的墓碑,心中生出了几分好奇,她不经意地问道:“苏小小……何许人也?”

风亦寒答道:“苏小小乃是南齐时的一代名妓,也是比较有名的才子佳人。因生得较小可人儿,所以被唤作小小。她不仅才学过人,并且精通音律,曾邂逅过不少文人墨客。所以在她死后,那些人为她写了很多诗句。”

他又有些遗憾地说道:“小小一生命运多舛,幼时家境殷实,可长大后家道中落,双亲辞世,她才不得不入青楼谋生。”

风遗花仔细地读了一下碑文,不仅叹道:“真是红颜薄命,才二十几岁就辞世了,这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呀。”

风亦寒叹道:“是的,但小小就算死了,也没有等回她心中的良人阮郁。”

大雨渐息,清冷月光照耀在小小孤独的墓碑上。一个莫名的声音缓缓飘来“你们想不想听听我所有的故事,我愿将我所知的,全都告诉你们。”声音凄婉清冽,如同深秋时,林中流淌的小溪。

二人环视四周,并未发现任何人在说话。

风遗花有些慌了:“闹鬼了不成?”

风亦寒无奈笑道:“恐怕是的,小心点。”

忽然,阴风四起,卷起了满地残红,环绕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小旋风。风愈来愈猛,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想赶快逃离,却又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像被一根无形枷锁牢牢捆住。

待风渐渐消逝时,风遗花突然嗅到了一阵浓郁的花香。

她缓缓睁开双目,同时感觉方才的压迫感已烟消云散。她环顾四周,不见风亦寒的身影,却被所见之景惊呆。

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无尽的花海,虞美人、牡丹、彼岸花等等各种妖冶的花朵在舒缓的风中摇曳生姿。前面,有一棵开满了桃花的桃树,树下站着一位女子,正看着树上粉桃,一言不语。

那女子忽然回首,望向风遗花,浅浅一笑:“你终于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小。”

这令风遗花一头雾水:“你是……苏小小?可你不是已经……”

苏小小走近她,抚着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是啊,我已经死了。我在这红尘俗世中辗转了千百年,就是为了等你归来。可你步入了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早已忘怀了前尘种种。”

风遗花恍然大悟,莫非自己的前世就是小小思慕的不归良人阮郁?可她什么也记不得了,更何况今世,她还是个女子啊。

若她把自己留下,那风亦寒怎么办?她还没有走完这一段旅途,她还没有见到那一个人啊,绝不可以在这里止步!

她急了,道:“我不是阮郁,我也不能留下来陪你。我不能抛下我的朋友,我还没有见到那个我该见的人!”

小小一听这话笑了:“放心,我不会将你留于此地。我在这人间留恋太久了,该归去罢。在我步入下一个轮回前,你可愿了却我一桩心愿?”

风遗花担心若不答应她,恐怕她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她走,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她。

风遗花问道:“何愿?”

小小仰望那天穹中耀眼的星河,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悲伤道:“陪我做完一场本该在千年前结束的梦。”

她轻轻一挥宽大的衣袖,万物顷刻化作烟尘散去,风遗花不受控制地闭上了双眼。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古朴雅居内,家居装潢皆是南齐时的模样,古色古香。

小小跪在与她一样高的铜镜前,着一身桃花粉裳,披散着一头长发,亲昵道:“过来帮我上妆吧。”

风遗花有些尴尬,因为她身为一个女子,活了十九年,连胭脂水粉都几乎没碰过。记得十五岁时,一次心血来潮,说要帮妹妹化妆,结果画完后,妹妹直接哭了。从那以后,风遗花再看到那些胭脂水粉,就会直接联想起妹妹哭的样子。

可她不得不上前去,硬着头皮帮她画眉。她拿着黛的手几乎是颤抖的,整个画眉过程画面太美她几乎不敢看,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好容易在煎熬中画完了眉,可结果却……不尽人意。小小好好的一对娥眉被画得一弯一直,惹得小小差点笑出声来。

小小不紧不慢地卸去了妆,毫无责怪之意,道:“记得他第一次帮我画眉也是这样的,还美名其曰‘鸳鸯眉’。来,我教你。”

她执起风遗花的手,一步一步地上妆、盘髻。

她的手,温润如玉,只是缺少了常人应有的温度。

最后,风遗花小心地将一只海棠步摇插入小小发间,终于大功告成,令她送了一大口气。

小小缓缓地站起来,牵起她的手走出门外,带着难掩的兴奋朝她说道:“走吧,如今外头春光甚好,陪我去看看吧。”

她骑上一匹枣红骏马,风遗花坐在她身后掌着缰绳,朝着那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桃林疾驰而去。

湛蓝晴空,万里无云,微微春雨纷扬飘下。她们踏着满地落花,映着夹了片片花瓣的微雨,漫步在那无穷的淡粉中。

小小往后仰靠着她,慵懒地半睁着明眸微微一笑:“记得那年,我们在桃林初见时,他说这十里旖旎春光皆比不得我一笑。”

风遗花开始觉得她有些可怜。莫非这千百年来,她都在做这这一场虚幻的梦吗?明明那个人已经不会归来,为何仍要对他抱着幻想。小小,在这漫长岁月中,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马儿带着她们走入一片如晨曦一般朦胧的光芒。

当光芒散尽之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暗香浮动的荷池旁。晚风阵阵,月明星稀,蝉吟蛙鸣,绵绵不绝,这夏夜,好不惬意。

苏小小身着一身明黄色裙衫,绾了个低髻,端坐在湖畔亭中,斟了两杯清酒。

风遗花走过来,坐在她面前。举起酒杯,便闻到一种奇特的香味,那味是由玫瑰、百合、茉莉、桃花、荷花等等诱人花香完美地融合而成的。她看着杯中泛着涟漪的酒水,问道:“这是何酒?闻起来好生香甜。”

小小浅浅一笑:“这是今年方酿的春酒,尝尝。”

她细呷一口,那花香犹在。入口清甜,甜中带着一些酒的苦涩,还有青梅的微酸;回味之余,竟还带着一点微微的辣。

“人生四味,皆融于此酒。故名曰:‘醉生’。”小小啜饮一口,介绍道。

风遗花甚是喜欢,贪饮几杯。不料此酒可烈得很,没过几盏,她已微醺,脸上泛起了红晕。

她含糊不清地赞道:“好酒!你一定是个喜酒之人吧?”

小小微笑着摇头,注视着酒杯道:“其实我并非喜欢饮酒,只是喜欢那种醉了的感觉。当你醉了,一切忧愁皆烟消云散,胜却时间一切灵丹妙药。虽不能带来长久的欢愉,但于我而言足矣。”

小小忽的站起,拉起风遗花的手道:“陪我去个地方吧。”

风遗花应允了她。

小小燃起一盏青灯,带着她穿过一片幽静的竹林,循着蝉吟蛙鸣,来到了湖畔的一棵柳树下。

风遗花刚想问小小这有什么好看的,却又被她示意安静。

半晌,只见点点流萤自地上飞起,盘旋在柳树身旁,流光溢彩,灿若繁星。

这群流萤忽然一下子散开,有的舞动在池中朵朵幽莲上,有的嬉戏与柳下花丛间,有的竟环绕在小小周围。

越来越多的流萤围绕着她,仿佛为她披上一件流光织成的华裳。

小小回眸,朝风遗花微微一笑:“你看着多美,很难想象它们幼时是靠着残花败叶生存的吧。”

风遗花看着流过指间的一缕流光,道:“我听人说流萤虽美,但它们的生命却十分短暂。”

小小颔首,苦笑道:“是的,它们很像我。只叹我并没有像它们一样那么幸运,在我这短暂一生里,从来不曾像它们一样灿烂过,哪怕一瞬。”

风遗花看到了她眉宇之前化不开的一丝忧愁,问:“小小,这千年来,你悔不悔爱上阮郁?”

小小平静地说道:“我不悔。他是我唯一用青春爱过的人,我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他。”

风遗花又继续问道:“你恨吗?若时光重来,你还愿不愿意遇见他?”

小小仰望着夜空,眼角落下一滴泪:“恨,我曾因他而恨透了十里长街,恨尽这红尘俗世。可当我死了,万念成灰的那一瞬,倒也不恨了。恨有什么用?难道恨能使他重新回到我身边吗?这一千年里,我想开了。爱也好,恨也罢,一切不过是庸人自扰。”

她又望向了风遗花:“浮生如斯,问世间有几人能如愿?倒不如骗骗自己说也许未来会更好吧,记得好的,何必让不快折磨自己?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这一千来我都在思考,如今有了个答案。“

小小在风遗花耳畔轻语:“我曾试着爱上别的男子,可每一次我都不曾找到过最初的那一份喜欢。所以我才明了,这一世我的心只能属于他一人。如果这注定是一场错误,无论再给我多少次重来的机会,那我也愿意一错到底。罢了,纠结这些作甚?时光不重来,我们只能跟着时光慢慢走到尽头。”

这令风遗花有些动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着一颗比谁都要坚强豁达的心。不知若自己落到像她这般的境地,能否还能向她一样呢?

萤火围绕着她们飞速旋转,光芒愈来愈烈,如太阳一般,却又带着月的柔婉。

光芒一点点褪尽,周边场景又幻化作深秋凉暮。金黄草地上,凝着如玉秋霜。风夹杂着几片落叶,吹过寂静的庭院。

苏小小身着一身水红色裙衫,坐在飘着红叶的水池旁,对着池中缓缓游动的青鲤,奏响一架七弦古琴,轻吟浅唱一曲《相见欢》。

风轻抚她的如瀑黑发,琴声泠泠,歌声婉转,美若一幅仕女图。

风遗花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一曲终了,却感觉余音犹在。小小道:“你觉得此曲如何?这是我偶然间听到的曲子,很是喜欢,便学来了。”

风遗花走到她身边,道:“想不到你琴技竟如此精湛,此曲甚好,宛若天籁。只是我有一问,你何故喜欢此曲?”

小小轻轻一叹:“只因其名,《相见欢》。相见欢,总让我想起当年的光景。那虽不是什么海誓山盟、惊天动地的爱情,但于我而言,它是我这一生写过的最美的诗词。虽然如今已人事全非,但曾经的那一瞬却温暖了我心一千年。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苏小小此生最大的奢望,大约莫过于一切如初吧。她徘徊在人间千百年,莫非是仍然放不下那一段过往吧。风遗花现在有些理解小小的心愿了。

她又奏响了古琴,轻轻唱道:“黄花瘦,怎禁秋?繁华落尽,空余枝……”

空中洒下点点晶莹剔透的雪花,纷纷扬扬,渐渐模糊了风遗花的视线。

待万物明晰之时,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雪中的庭院中,庭中有一片红梅林。红梅白雪,交相辉映,清香循来惹人醉。

小小着一身湖蓝袄裙,穿梭在梅树间,轻轻吟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她顺手折下一枝红梅,来到风遗花面前道:“天冷了,我们进去歇息吧。”

她们走进了那雅居。居中温暖如春,小小将红梅放入桌上一花瓶中,点燃了炉火。那炉上,有一青玉酒樽。

风遗花坐在炉火旁,看着那酒樽,心中生出几分好奇。

片刻,小小拿来了酒杯,取了那酒樽来,将樽中水倒入酒杯中。

杯中的水,氤氲着梅和棠梨的清香。小小道:“这是我特制的佳酿,以梅花枝头细雪煎棠梨,尝尝味道如何?”

风遗花轻啜一口,入口清甜,口感甚佳,赞道:“甚好。虽不及那‘醉生’奇妙,但也别用一番风味。”

小小看着她浅浅一笑:“千百年,都只有我一人独饮,如今终于有了个伴。我来给你讲讲剩下的故事吧。”

自从阮郁走后,若没其他事,小小便日日都在那桃树下守候。她已将那一件代表了她对未来所有向往的嫁衣做好,就等着为那一个人而穿上。

可她等了好久好久,他都没有归来。

某一日一日,天空正下着倾盆大雨。小小打着一把油纸伞,一如既往地在那桃树下守候。雨中,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扔下了伞,不顾身上沾染雨水和污秽,朝着那一个身影便奔了上去,不由分说地紧紧拥着他。

可谁知道,他不是阮郁,他只是与阮郁极像的落魄书生,鲍仁。当误会解除后,她赠了他钱财助他进京赶考。他说金榜题名之时,必会来谢恩。可惜,她等不到了。

第二年春,她因相思成疾,病入膏盲。临死前,她将那一件嫁衣投入火中,怀抱着他曾给她写过的泛黄情信,孤独的含泪而死。

可纵使她已死,他都不来看她一眼。倒是那些她曾交往过的文人墨客愿意来吊唁她,为她作诗流泪。尤其是鲍仁,他虽已得了官职,仍没忘她。在那些人里,他是哭得最伤心的,他还为她立了一块墓碑,修了一座坟塚。

小小平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打了个哈欠,倚着风遗花,揉着惺忪睡眼,微弱地说道:“这一千年,我第一次感觉这么累。好舒服啊,我要睡了。这千百年来,我终于可以放下了,我要走了。”

她娇小的身躯越来越轻,弥留之际,她轻轻地抚着风遗花的侧脸,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无名泪水,涌上风遗花的眼眶,她的心如同刀绞一般地疼。小小最后妍丽的容颜,变得模糊。

当她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于漫天飞雪的雪地中。天地仿佛被刻意留白,万物皆是粉妆玉砌的样子。

小小站在她面前,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好了,这回真的要走了。我又要踏入这纷扰人世的无尽轮回。虽然我不知下一世命运如何,但我可以骗骗自己说下一世会更好吧。谢谢你愿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她伸出嫩如春葱的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风遗花的眉心。一道青光在她的指尖闪烁,光芒消失之时,风遗花的眉心上竟出现了个桃花状的朱红色印记,如同贴上了一个精致的花钿。

小小淡淡一笑,转身离开,走向那一片无尽的白,轻轻吟道:“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苏小小最后的身影,消失在飞舞雪花中。那一股夹杂着落花的风,擦去风遗花的泪水,将她带回那个属于她的世界……

她醒了。此时天方亮,一轮旭日刚刚冒出了头。她发现自己正靠在风亦寒的肩上。她并未急着起开,而是思考起昨夜所见。

风亦寒忽然醒了,看了看她,松了口气:“你可算醒了,昨晚你忽然晕过去,怎么叫也叫不行,可担心死我了。哎?你的眉心怎会有个桃花印记,还挺好看的。罢了,你没事就好了。”

风遗花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生出几分疑惑。昨夜所见究竟是幻是真?她来不及再去想太多,因为他们即将要踏上新的旅途……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