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日,宋微雨听见韶夫人去世的消息。此时的她还躺在病床上,她因为昨天寒凉的湖水和过度的惊吓受了寒,自回到家就高烧不退。这消息一开始都是瞒着她的,爹爹和哥哥不许她出门,但她却始终放心不下瑄姨。趁着丫头们一个不注意,就偷偷走了后门,钻着一个狗洞便跑了出去。
后院的大街上刚巧有两位大婶在闲话,说的就是韶夫人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忒没福气之类云云。
此时的宋微雨已是魂飞魄散如遭雷劈,急急忙忙赶到韶府,正遇见身穿白色丧服的韶青。
还有她的爹爹和哥哥们。
看见她来了,众人都有些怔忡。
宋微雨脸上犹带病中不正常的潮红之色,因为方才过度的疾奔而喘着粗气,半晌,才道:“瑄姨她怎么样了?”
她知道自己的问话很多余。她竟然还在傻乎乎地装模作样,粉饰太平。如果,如果瑄姨她没有事,韶青又怎么会穿上孝衣?
但是她的心在喊着,闹着,叫嚣着。
瑄姨,瑄姨。
你能不能不要有事?你能不能……不要死。
韶青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极为丑恶的东西。记忆中,韶青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她微微地瑟缩了一下。韶青说:“三小姐,你害死了我的娘亲。现在竟然还敢问出这样话来吗?”
宋微雨后退一步,她害怕这样的韶青,她害怕这样冷漠的韶青,她红着眼圈道:“韶青哥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阿雨没用,阿雨坏,阿雨最任性,最不乖……”
韶青淡漠像一个从未认识过她的陌生人,他说:“三小姐,从前你就那样任性,那样肆意妄为。我不说什么,是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我要保护的人……可原来,这根本就是一场笑话,你从没有将我看作你的亲人,还害死了我最爱惜的娘亲……宋微雨,你把我的娘亲还给我!还给我!”
宋微雨觉得头晕。她不敢面对韶青,亦不敢面对韶老爷。瑄姨不该死,她才该死!
……她,是个坏人。
是的,她从小到大,从没有替别人着想过,她那么自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一切都是她的错!
韶姜喝道:“阿青,你在胡说些什么!”泪眼朦胧的宋微雨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有一双大手抚上她凌乱了的头发。他说:“阿雨,你瑄姨的死,并不能怪你。她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我说清……她也没有一丝责怪埋怨你的意思。”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渺远,叫人听不大真切:“子瑄她不希望我因为此事责怪于你……她这一生从来不曾恼恨过任何一个人。如今她去了,怕是已飞升天宫变成了仙子。”低低笑了一声:“她那样的人,不是仙子,又是什么?”
宋微雨年纪尚小,心智未全,韶老爷的话,她似懂非懂,却只是摇头,哭着说:“韶伯伯,你不用安慰我。瑄姨她怎么可能不怪我。她本来可以生活的更久,更久。可我害死了她,她一定是极讨厌我的……”
韶青一双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中有滔天的怒火,狠声道:“你现在才晓得后悔,你现在才晓得后悔!早干什么去了?你根本就是……”“阿青!”韶老爷厉声说:“不许无礼!”韶青别开脸,气愤地哼了一声。
宋微雨已是泣不成声。
宋裕方才干站在一旁,看见女儿境地如此凄惨,自是心有不忍,但理亏的又是他们,一直也不好吭声。才时趁着大家都没有说话的当儿口,忙吩咐宋颐将宋微雨带回去。
目送着宋微雨离开,宋裕道:“对于尊夫人的死,我们深表歉意。都是因为我平日里管教不严才酿成了今日恶果。我回去定会责罚于她。我们宋府上下亦会为韶夫人披麻带孝一载,以告慰尊夫人在天之灵。”韶姜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宋老爷不必如此。”宋裕却很坚持:“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韶老爷不要推辞了。”又看了一眼韶青,不动声色道:“只是不要伤了你我两家的和气才好。”
又表示了几番歉意之后,宋裕便向韶姜告了辞。刚准备离开,一直沉默着的宋岩却陡然说:“我从未看见过阿雨如此伤心的形容。阿雨的娘亲故去的时候,她虽然少了言语,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地大哭。她向来是个刚强的人。”
宋岩的眼睛直直盯着韶青,像是要把她看穿。
“昨夜里阿雨发了高烧,口中却还一直念着瑄姨。瑄姨既然愿意舍命救她,便说明在她心里,阿雨是值得她舍命的人。逝者已逝,阿青,我希望你能懂得这个道理。”
宋裕心中极为赞赏他这个见识过人的儿子,却佯装恼怒,说:“阿岩,住嘴。你说这些做什么?近日里,你倒是越发出息了!”又向着韶姜赔礼道:“小儿不懂事,他就是这样,喜欢偏帮阿雨。莫要见怪。”
韶姜眼底却有淡淡激赏之色,缓缓道:“无妨。兄妹情深是好事。况且他的话很在情理,倒是阿青不够如此见地,叫老夫汗颜。”
……
十日后,韶夫人出殡,举城大恸。宋微雨躲在队伍后头,偷偷地抹眼泪。
宋裕果然信守承诺地让全府上下穿上孝衣,一时宋府上下皆白。世人只道宋家重情重义,为亲家夫人行此大礼,却不知其中内幕真情。
一年中,宋微雨再没有笑过也极少说话,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宋裕极为担忧,寻了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儿,意欲换得千金一笑。宋微雨却只是淡淡,不推辞也不热衷。
有时也会往外头跑,回来时却总是带着一身伤——她故意与坊间的孩子斗嘴,激得他们出手打人,挨了打却只是默默受着,也不还手。看起来,竟是故意找打的模样。
有一日她午睡下去,却突然在梦里哭起来,口中嚷着“是我该死,瑄姨你不要走”,最后极其用力地向床头撞去,大有寻死的意味。幸得被随侍的小丫头止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眼见宋微雨一天一天地沉郁下去,宋裕并宋颐几个又偏偏无计可施,真真是愁人的紧。
一年后,宋府褪下丧服,宋微雨不再常常触景伤情,性子也终于活泼一些,叫宋裕很是宽心。只是韶青还是不肯原谅她,接人待物虽然进退得宜,却冷漠的很。宋裕一向晓得韶姜那个人,是极少心思外露的,对于韶青,亦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韶青那孩子怕是从小与他娘亲感情深厚,一时难以接受阿雨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么久还不能原谅阿雨,定是心中还有心结未解。
可这心结应当如何解除。
老谋深算的宋老爷第一次没了法子。
但万事之间冥冥自有天意。
此时的宋微雨一心尚武,仅是十一岁的年纪,便已很得她师傅的赞誉。她亦是常常往外头跑,还是与别人打架,只是鼻青脸肿的不再是她,变成了她的对手。
之前的宋微雨万念俱灰,之所以找打,是因为觉得自己对不起瑄姨。比起心理上的消沉,她更希望在肉身上受到其他人的攻击。她的身体痛一分,心里便好受一分。她觉得,这样很好,她亏欠瑄姨那么多,是该受到惩罚。
后来她发现,逃避现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她懦弱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个蛹。她的娘亲曾经告诉她,脆弱的毛虫将自己封存在蛹里经历新生。它若能出来,便会成为最美丽的羽蝶,它若出不来,便只有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在自己结的大蛹里待了一年,终于考虑清楚,她要破茧成蝶!
她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她爱的人,使他们免遭伤害。
毫无疑问,习武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好方式。
于是,她开始“四处征战”。
对于自己女儿在一个月内成为樊城一霸这件事,宋裕也无可奈何。因着他好不容易看见阿雨又有了些生气,便也只是场面上说了两句,并未严加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