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墨连
他们最终决定在此处逗留一日,因为听说凉京城今日有红楼会。
其实微雨并不知道所谓红楼会与青楼会有什么区别,她想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姓红,一个姓青。红楼会也就是将凉京的所有妓子召集到一起,与恩客们唱唱歌啊,跳跳舞啊,说说话啊,喝喝酒啊,上上床啊……
韶青本来不同意,但听说红楼会的老板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又经过微雨两个时辰的死缠烂打苦苦哀求,终于勉强点头。并且严肃地不许微雨女扮男装。
他说:“如果那些妓子把你当男人,一个劲地往你身上扑,你会高兴吗?”
微雨摇摇头。
他满意地点头,还不忘告诉微雨:“看,你现在知道男人的辛苦了吧。被那些满身脂粉味的女人碰过,得洗三遍澡才能干净的了。”
但微雨疑惑地问他:“如果我被那些男人当妓子,一个劲地往我身上扑,你会高兴吗?”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十分要命,于是同意微雨女扮男装。
微雨此时也提醒他:“看,你知道女人的辛苦了吧。为了男人,必须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女人,且还得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男人。”
晚上才是红楼会的高潮,观会的人将街道铺满。人们拿着纱灯,踏着星光,身后是浮华万千的烟火。
微雨说:“红楼会的老板可真有钱啊。光是烟花这一项,大约就得上万两了。”
韶青轻笑:“你还在乎这点钱?宋小姐。”
宋小姐不服气道:“出来这一趟,我也了解民间疾苦了嘛。赚钱,很不容易的。”又想起那天自己和韶青一起敲晏容的那顿饭,微雨笑得花枝乱颤。
不知道晏冤大头得知他们逃了,会有怎样的表情。
韶青斜睨她一眼,道:“你这个疯癫样子,是个人都能看出你是女子。”
微雨连忙摆出稳重的模样,发现四周没什么人,才安下心来。
猛地想起一件要紧事,连忙问韶青:“前日我们在扈城敲晏冤大头的时候报的是真名吧?万一他知道我能值一百金,会不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啊?”
韶青眄微雨一眼,道:“现在才想起来担忧?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微雨气愤他的态度,踢了他一脚道:“你难道就有很早就担忧吗?你要是有很早就担忧,也不会告诉他真名了。”
韶青被她这句话逼的节节败退,无奈开口道:“一开始是我考虑不周,只因他确实有些熟悉……”
微雨震惊了。
他不自在道:“脑子里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也是开口试探,他似乎是真的认得我们。”
微雨想了想,说:“但我实在不记得我们与什么扈城知府的公子相识啊。”
他叹口气,说道:“不论如何,他是不会供出我们的。”
微雨疑惑地问:“你凭什么那么笃定啊?”
韶青微微一笑:“直觉。”
微雨立马表示鄙夷。
他无可奈何地抚额道:“即使他供出我们,也没有什么线索。再说,你还有我呢。阿雨,你还有我,即使你爹派人要抓你回去,你如果不愿回去,我会护你周全。”
被叫做阿雨的男扮女装的姑娘默默地感动一回,随即口不对心道:“别总说那种恶心话,我们女孩最讨厌了。”
韶青笑笑,没再说话。
一路莺歌燕舞,浓郁的脂粉味道在鼻尖萦绕。悠扬的南方调子缠着绵软婉转的女声,从楼内一路飘入耳中。红楼会在凉京最大的花楼举办,微雨念出楼上的牌匾:“朝秦暮楚。”随即笑道:“还真是符合花楼的特质啊。能取出这样名字的,也是个人才。”
半晌也没听见韶青的回应,微雨一惊。回头顾盼间没寻着韶青的身影,却看见一个长相颇好的男子。一席白袍,恍若细雪。
微雨微怔于他的气质,但随即回神,现在可不是欣赏美男的时候。
韶青本一直跟在她身后,现在却不知所踪,想来是刚刚人挤人的时候冲散了。
微雨毫无章法地走来走去,却始终没找着韶青的影子。
倒是刚才微雨看见的那个气质出尘的男子一直闲庭信步地走在她身后,见微雨停下,开口道:“姑娘看上去是在找人?”
微雨看他一眼,扫到他眸中的隐隐笑意,知道他是故意说破自己的女儿身,想看她的恼怒神色,但微雨偏偏笑得温婉:“公子好眼力。但公子难道不知道只有蠢人才爱揭人长短么?”
他怔忡一会儿,眼睛半眯,道:“真是不讨喜的美人,也难怪你的相好要去见别的女子了。
微雨终于正眼瞧他:“你看见他了?他在哪里?”
白衣被风吹起,带着分刺人的寒意。他笑道:“着急了?”然后抚着扇面,声音轻浅,“但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很不爱听。若你给我道个歉,我兴许能带你去找他。”
微雨转身就走。
他拽住微雨的衣袖,摇头叹息:“只是让你道个歉,又没叫你以身相许,你跑什么……算
了,我带你去找他。”
微雨眼睛里一点一点弯出冷淡道笑意,从他手中拽出袖子,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气质出众的男子微微偏头,露出带点疑惑的神情。
微雨上下打量他好几遍,玉冠束的发,雪绸做的衫,扇面上的山水自然渺远,不输于韶青当掉的那柄,甚至更胜几分灵动。这样的手笔,在凉京,只会有一个。
微雨说:“墨连公子,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笑容直达眼底:“姑娘好聪明,疑心却太重。你难道不知道,凉京城的墨连,最喜欢看戏。有这样精彩的一场戏,墨连自然不能错过。姑娘说,是也不是?”
微雨其实对他并没有把握,她与他不曾相熟,万一这个墨连想把她带到小黑屋里敲昏卖给别人,她连吱都不能吱一声。微雨赌的是传闻,传闻说墨连虽做的是妓院生意,却实实在在是个君子。她赌墨连不会骗她,这真是毫无根据的事。但他终究是没有辜负传闻,也没有辜负微雨,其实,微雨很希望他能辜负她,可现实残忍地让人无话可说。墨连领着她拐了个弯,一路分花扶柳,便到了一处水榭。
这水榭离花楼并不很远,却胜在雅致幽然。大约是人们都跑去参加红楼会了,这里并没有人。
除了闲的没事干的某四人。
水榭建在湖中央,榭檐垂下藕荷色的纱帐,清风将它们扬得招摇,可以清楚看见,榭阁中的一双男女。月光均匀地铺洒下来,印出破碎的流金。青色的衣裳,是微雨送给韶青地生辰礼物。如今,它衬着另一个姑娘的脸,却也分外好看。
墨连摇着折扇,脸上是失望的模样:“姑娘怎么不走了?”
微雨神色淡淡:“不能再走了,再近,他们就该发现了。”
墨连侧头看她:“你不去捉奸吗?”扇子一合,道,“是要人赃并获?我替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沉默了半晌,他突然道:“你的相好是樊城的韶青?你……是宋家三小姐。”
微雨停了一会儿,说:“这么远都能听到,墨公子的武功也很好么。”
他眉头半蹙,道:“宋小姐,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被询问的男装打扮的小姐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缓缓道:“不想。”
他神情忽地郑重起来:“宋小姐,恐怕终有一天会后悔今日。”
微雨笑:“哦?”
她看着天上的星星,纤云巧月,是美好的景象:“有酒吗?”
墨连神色复杂地看微雨一眼,微雨对上他的眼神,笑意盈盈道:“请我喝酒吧。”
他终于叹口气,将微雨领到一株桃树下。
桃树近旁靠着一把铁锄,墨连顺手取来,三锄头下去,便刨出一坛封好的酒。
墨连将酒递给微雨,神色复杂道:“这酒……后劲很足。”
打开酒封,浓郁的桃花香扑鼻而来,微雨随意应道:“我就喜欢后劲足的。”
他顿了顿,打量一会儿微雨,行至石凳旁坐下,说:“你不像个闺阁小姐,倒有几分气性。”
宋微雨顿了半晌,喝一口酒,道:“你说的对。我不像个好人家的姑娘。”
墨连呐呐:“不是这个意思……”
被微雨打断,“我小时候便是男孩脾气,我爹说我这个女儿最是糟糕,只有静下来才有女子的模样,一动起来就会露馅。于是早早替我定了人家,害怕我以后嫁不出去。定的便是樊城的韶青。”
墨连嘴角一抽,哭笑不得道:“你这是要给我讲故事?”
微雨点头。
他嘴角又抽了抽,看她良久道:“勉强听听吧。”
微雨再喝一口酒,看着半空里飞舞的花瓣,开口说:“你们大约没有听说过,宋家和韶家原本有世仇,我七岁那年跟着爹爹去到韶家,韶家的家主韶姜本不同意,后来不知怎么又想通了,应下亲事后还许了永结秦晋,不念家仇的盟约。”
墨连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不佳。
今天微雨的话很多,她很少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样失态。也许是她太难过了,很多事情,她埋在心里,不敢让别人知道。一个人闷着,藏着,痛着。
她很难过。她觉得,她实在是很难过。
说出来也许会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笑嘻嘻扯了扯墨连的头发,复道:“宋家与韶家是何等精明的人家,自然不会允许婚期当头,而新人心中另有所属。于是我从七岁起,便必须成天与韶青粘在一起。我那时不懂事,只觉得不能事事都任凭爹爹安排,于是给了他许多苦头吃。他也不恼,被欺负狠了也不告状。”
微雨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可真是醉了。
“我是男子性格,喜欢出府游戏。外头的那些小公子,大抵都知道,宋家的三小姐是惹不得的。只有一次,一个稍大我几分的公子,与我发生争执,我没能打过他……”
墨连反问:“韶公子在危难之中将你救下?”
她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你怎么知道?”
“戏本里都这样演,真是俗气……”他叹了口气问:“你动心了?”
微雨默了一会儿,最终诚实道:“嗯。”
墨连摇头道:“你难道不知道,商宦之间的联姻,女子一旦动心,便是万劫不复。”
微雨喝口酒,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动心了便是动心了,没什么不好承认。你不知道,他对我很好,从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对我好……今天的事,他不说,我就当不知道,你也别向别人提起……其实早晚都会有这一天,他会有别的女人。”顿了顿,又道,“墨连,如果有一天你要娶妻,你会只娶一个么?”
墨连不语。
微雨逐渐笑开:“你看,你也不能。男子便是男子,你们都是有责任要担的,韶青若只娶我一个,便少了许多帮手,韶家也可能会因此而败落……”
墨连按住微雨拿酒的手臂,说:“宋小姐,你错了。”
微雨呆呆看他。
墨连深吸一口气:“男子确然有责任,但绝不需要依靠女子。如若要做成一件事,却得依靠假意的感情,那不如不做,因为那样太窝囊。墨连只会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且会让自己足够强大,可以给她依靠。”
微雨偏头看他,说:“说的很好。”微微一笑,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悲伤,“希望墨公子会一直记得。今日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