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劫遇刚刚从大隋国土北边的清河郡上刮过。在劫遇初初过境的清河太守府上，程太守一家子正围着十二岁的小女儿程怜玉打转。

这是大业八年六月初十，隋朝皇帝杨广刚刚攻打完高句丽，这皇帝的仪仗队才走到幽州，就又派了随行的太监广征燕赵良家女子充实后宫，看样子十一二岁到二十岁的闺中少女们又遭了殃。

这家的爹爹，清河太守程世荣感慨着说：

“怜玉才十二岁，许公公就要把她的名字记档。这两天同僚们都说，清河的百姓如今跟遭了殃似的，

听得皇上派公公来选秀，全清河跟疯了似的嫁姑娘娶媳妇，有姑娘小伙子的人家都忙着订亲，偏偏咱们清河女多男少，听说那些十一二岁的女子，反倒嫁了四五十岁的鳏夫，真真是一场选秀一场灾。”

程夫人道：“可不是么，这两天，市井乡村间妇人婆子都在哭‘还我女儿’！谁家女儿送进宫去，就权当她死了，权当从来没养过这个孩儿！”

怜玉才十二岁，不解世事，童声童气直言快语：

“进了宫里，住的是金宫银室，吃的是金烹玉脍，穿的是绫罗绸缎，即便寻常宫女也是锦衣玉食，若是咱们这样中等人家倒也罢了，若是一般的小户人家，把女孩儿送进宫里，

少了一张嘴吃饭，且女孩儿在宫里吃穿不愁，何乐而不为呢！况且，进宫也是一个飞黄腾达，往上高升的好机会，若是做了宠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亲族沾宠，为何不肯把女孩儿送进宫！”

程夫人听了女儿这篇童言无忌的话儿，蓦地有些愠怒：

“你想得倒美！若世上事儿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谁还会细密筹划，精打细算！虽然你说的是实话，但你细想想，若是你被选入了洛阳宫中或是送到了西苑，无论如何，

山长水阔，山高路远，你这辈子再想见父母兄弟一面怕都不能了。再说当今皇上那么多嫔妃，那么多宫女，若是你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上，得不到皇帝的宠爱，那样的话，难道你想跟坐牢似的，一天天煎熬着，老死宫中？”

程太守的长子，程怜玉的大哥程克安道：

“且不说山高路远，关山阻隔，进了宫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你便是说要服侍皇帝，伴君如伴虎，你小小年纪，晓得如何讨天子欢心？便是你懂事，嘴甜，出身好，

皇上看上了，妹妹你知道，皇上那么多嫔妃，又喜新厌旧，就是得个仙子，过三两日也要冷落一旁，连名字模样儿都不记得。卫子夫色衰而爱弛，妹妹你读过书是晓得的。”

程太守道：“亏得玉儿自小八岁上与北平王罗艺家的小公子罗成订了娃娃亲，这么跟许公公一说，连皇上都敬那北平王几分，更遑论许公公了，许公公当下便怕了。于是由着他把府里十个粗使丫头挑了五个打发了去，咱们家这一劫就算过去了。”

程克安道：“妹妹与北平王家小公子说来也难得，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也算奇缘。”

一家子静默一下，克安道：“妹妹你再想想，你觉着给皇上做小妾好，还是给罗小公子做正室好？”

怜玉道：“宁为公子的正室，不做天子的小妾。”

程家小公子，怜玉四岁半的小弟弟克定忽然从小绣墩上站起来，走过来拥着怜玉纤巧的小身子：

“姐姐，你不跟那个公公走，留下来给定儿做伴，不让定儿看不见你。”怜玉摸摸弟弟的小手，道：“姐姐跟定儿好，姐姐应该跟定儿玩儿，姐姐还要和定儿做伴，姐姐不愿意走。”

程太守道：“安儿，方才说到坊间嫁娶，你已经十八岁了，要不要也考虑考虑？你总说要建功立业，一拖再拖，如今燕赵佳人都让那许公公挑给皇帝了，难不成你要爹爹给你定下黄将军家那六岁幼女贞淑为妻？”

克安道：“我不要，留着给定儿定娃娃亲吧。若是燕赵佳人正当青春的都进了东都洛阳，我便把琼英扶了正，就怕爹娘嫌她是个丫鬟。”琼英是程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十八岁的大丫鬟，先是给夫人当过贴身丫鬟，又让大少爷收了房，做了屋里人有一年来往了。

琼英正在房中侍立，听见克安这么说，忙忙跪下道：“谢大少爷！”程刺史道：“林琼英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因父亲早亡，家里遭了贼，七岁那年才卖到了咱家，人也机灵懂事，会体贴人，以后若你年过二十还没有才貌双全门当户对的上门说亲，便由你把琼英扶正吧。”

克安也喜得跪下施礼：“谢谢爹爹。”

燕赵佳人颜如玉者都挑去了东都洛阳，这燕赵大地竟似沉寂了不少，多少家庭又遭到了破坏。然而在清河太守府邸，依旧是平安恬和，无忧无虑。至少，对于怜玉和定儿是这样的。

一天，怜玉带着定儿在花园里玩耍，定儿摆弄着一把刷着白漆银漆，拴着红缨子的小木枪，对怜玉说：“姐姐，看我给你耍枪！”定儿四岁半了，已能拿动木枪木剑。

怜玉笑道：“好小子，看姐姐给你耍。”怜玉也拾起一把木枪，耍了起来，直看得幼童稚子眼花缭乱。

定儿和姐姐对着耍起来，怜玉忽然放下木枪，拾起一把六尺长的银枪。因着姐弟俩常来花园里玩耍，兵器都是放在花园里的。怜玉起初觉得手里沉甸甸的，纤纤素手一拿，银枪就拎了起来，耍起了枪法，越耍越趁手。最后，怜玉干脆把一杆银枪旋花样的转了起来。

定儿拍手笑了起来。怜玉把银枪往地下一杵：“改天使几个剑法给你看看。”

炎热的六月天两个孩子在花园里玩得大汗淋漓，孩子的父母却在屋里摇着扇子发愁。

爹爹程世荣道：“北平王府贵不可言，有权有势，说句不怕砍头的话，连皇上都怕罗艺三分。那北平王罗艺刚愎自用，凶暴狡黠，他那夫人却是极好的，北平王妃秦王妃是北齐名臣秦旭将军的女儿，秦彝少将军的妹子，

当年北周讨伐北齐，秦将军父子双双为国捐躯。秦家父子是忠臣贞士，秦王妃必是德才兼备的名门千金。北平王中年得子，说来也奇，独生子罗成，算来竟是两口子成亲二十来个年头上生的。”

程夫人曼声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北平王府？这绣户侯门的规矩，女儿小小年纪，不知怎生领教。只是如今世风日下，贼寇四起，再者怕皇上再选秀，咱们小小郡守夫妇怕也保护不了弱女。”

程太守道：“皇上再选秀倒不怕，北平王府上谁也不敢得罪。”

两夫妻静默了一会儿，程太守依旧开口道：“还是和北平王飞鸽传书，早早儿挑个好日子把女儿嫁过去罢。玉儿若嫁到北平王府，也算终身有了依靠，也不像送到宫里，再也见不着面。”

程夫人道：“虽说北平王武艺高强，独断专横，年高任性，听说他们家小王爷倒是个聪明秀气的小公子，两个孩子八字又合，没准能好好处着。”

程太守道：“是啊！当初就是为了他们八字合得来。小王爷罗成的父亲北平王威震四方，他们家倒是女儿的好靠山，这亲家也是咱一大家子的好靠山。”

一纸信笺飞鸽传书到了幽州，又由幽州传了回来，择定了吉日，七月廿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