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6)
第五十四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6)

一瞬间,芜枫的脸色就完全灰败下来,她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伯檀,眼中有明显的凄哀之色,所有的倾国颜色都褪了干净。

伯檀轻轻叹了口气,倒了杯热茶,将茶盏放入他冰凉的手中,好让他尽快圜转过来。

芜枫低头喝了些热茶,忽然掩唇便是一阵猛咳,几乎要咳出血来的样子,而脸上依旧不见丝毫血色,倒像个死人了。

兴许她就是个死人。

芜枫走到小柜前,摸出个小药丸咽了下去,又回来面对伯檀的发难。

“她是死了,可我活着,有区别么?”

美人还是那个美人,可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实实在在是个男人的声音。

虽然伯檀很早便猜到了这样的事情,但是当他真的承认了之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一遍一遍打量他的模样,除了改变不了的高挑个子,他完全磨去了男人的棱角,从眉眼到身姿,每一寸都是柔和妩媚的女儿情态。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把自己……变成了她……”

舒舟轻轻笑了起来,他有三年没有用自己的声音笑过了,听在耳边竟有些陌生:“我也没有想过,我可以变成她。”

伯檀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位离开已久的挚友变得十分陌生,与记忆里那个干净又容易害羞的少年无法重合到一起。不过有一点倒是始终没变,他秀气眉眼里藏着的忧郁,总是无法散去。

舒舟低头喝茶,抬起脸来完全是一副从容的模样,方才的失态荡然无存:“是叔纪让你来找我的。”

“你离开公输家三年,也够久了,于公,你是我公输家的门生,理当回国效力;于私,你我身上背负的是什么,你心里也清楚,世子即将大婚,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舒舟轻轻敲了敲桌面,白净的指节微屈,从花纹繁复的袖口露出涂了丹蔻的指尖,无端端生出两分艳色来。他冷冷淡淡地看了伯檀几眼,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与昔日挚友对峙一盘无形的棋局。

只沉默了半晌,舒舟随手把茶盏里的热茶泼掉,慢悠悠走到妆台前,打开个雕花的木盒,拿出几张折起来的信纸。他把纸放入了伯檀手中,像是有些疲惫一般支了额头倚在桌边。

“就在这丘国的乌泽坡,我不知道是该叫祭司还是巫女,你去寻她吧。这是大致位置,不好找,但你应当做得到。”舒舟把目光移开去,落在被灯火映照过的水面,“他到底还是要对我赶尽杀绝的,你知道我不是任他揉捏的软柿子。”

“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

舒舟忽然抬脸看向他,眼中有些灼人的亮光,乍一看那是雀跃的烛光落入眼中,注视久了,隐隐透出些哀哀的沉痛:“伯檀,她死了。”

伯檀张了张口,本想教训他几句男儿家国情义两难全,却在触及他的目光时,把所有的话吞回了肚子,留下一声叹息。

“这三年,我住在留君楼里,做她做的事情,见她见的人,一分一分把想活下去的念头都消磨完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伯檀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衣袖:“舒舟,三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舒舟显然是不太想谈起往事,只愣愣地看着水阁外头,漂亮的脸庞有些没有生气的呆滞。伯檀也不催他,只让他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慢慢回味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过往,要舒舟讳莫如深,用这样的方式,脆弱而又决绝地把自己藏了三年,也把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藏了三年,在未亡人的心口。

舒舟低头看看几上的古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鬓边散落的碎发落在耳侧,衬出下颌柔软的线条。他施施然站起身来,手指随意拨过琴弦,冷冷淡淡看向伯檀,茶色眸子里映出伯檀探究的神色。

"你读过《月出》么?我一直觉得枫儿就是这篇章里写的美人,从我第一眼看到她开始,我就这样想,字里行间存在着的美人,活过来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舒舟与芜枫的相遇纯属偶然,也许只是素面青花的油纸伞无意的一次打旋,那落下的雨滴便敲出了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相思。有些人就不应该相见,因为一旦见着对方,月老便乐呵呵地把红线系在他们的手腕上,却没有系紧。

舒舟自小生得像个娇俏的女孩,个子不算高大,反而清瘦得过分,更显得腰身不盈一握。别的男孩儿到了做大人的年纪,总有些地方会有些变化,比如下巴冒出的胡茬,日渐粗糙的皮肤,还有生硬起来的线条。舒舟一概没有经历过这些,年岁的增长,只是给他的样貌添了几分倾城颜色,眼角眉梢无不透着含蓄的阴柔妩媚。他笑起来,唇红齿白的模样,足够让寻常女子感到羞愧,对自己的身子感到怀疑。

这样的皮相,是上天赠予他的礼物;也是天意如刀,上天赠他这样一场祸事,给了漂亮的少年抬不起头来的过往。

就如同他的名字——舟,舒舟就像是一条漂浮不定的小舟,如此随波逐流。他对自己的童年有些模糊,想来是刻意把那段时光从脑中一点一点拔出去,留给自己一些清净日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阿爹是谁,对阿娘也只有些不太清楚的记忆,他们去世得太早了一点。但他知道,他长得像他阿娘,那个村里所有男人都觊觎的漂亮寡妇。

每个人都告诉他:"阿舟,你和你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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