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布局
第十七章 布局

一园梨花染得春光也如素。簌簌掉落的繁花映在人眼中宛若倾盆大雨般的气势,听在人耳中却只不过是几声贴在耳边的轻薄呢喃。这场景似曾相识,大约是他在哪里见过。

君陵踏碎这一地的梨花,沿着唯一的曲折小径前行,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将去往哪里。熟悉的景色一幕幕过去,他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一步步继续走下去。

“倘若你的哥哥有一块芙蓉酥,你很想吃,那么你会怎么做?”熟悉的声音响起,君陵下意识去看,眼前出现一双雪色缎面的绣鞋。

再往上看,还是有些单薄的素色,几乎没有色彩的变化。他隐隐约约地想起些什么,猛然抬头,果然看到了一张笑嘻嘻的脸。

是了,他的记忆里是有这么一段的,可现在这情形又与记忆有所不同。不是无比聒噪的女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玄机的询问,反而是笑得温温软软的白衣少女,凝睇看他,眼中波光盈盈,“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他还是不大喜欢吃。何况,别人的东西,叫他怎么吃得下去。

对着她这貌似温软,实际上却更像是质问的问话,君陵下意识地垂头看自己的衣角,也是近乎惨然的雪色——自两年前黎国攻破华国同时,由梓兰君率领的十多万将士对唐国那一场血战后,他一直都是这样一身白衣。

何等伤亡惨重,换得的竟然也只有这么一位公子的白衣祭奠;十多万无名将士的消逝,竟然也能换来国君公子的白衣祭奠。

这也不知算是值或者不值。

少女竟是伸手搭在他肩上,皓色指尖压住他衣裳,带些别样的诡异缠绵,“你为何不答?”

清风梨花里,两人相似的雪色衣袂袍角纠缠在一起,仿佛要融而为一。而少女的眼眸执着如斯,仿佛不得到个答案便不肯离去。

他深深望着眼前的少女似笑非笑,眸色里多些不明意味,“我一早的时候,便告诉过你,我并不喜欢芙蓉酥。”

“哦,这样么。”少女听见他回答,若有所思。顷刻,便如同雾气般渐渐逸散开来,消失无踪。

**

猛然睁开眼,君陵才意识到方才所见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里提起的万般戒备一瞬间松散,疲倦感如潮水般汹涌袭来,这一觉竟然如同没睡过一般。

洛子娴打小便是那样心思多得数不清的姑娘,不想偶尔入他梦来,也是这样一句话恨不得把整个天下的算计都藏进去的模样,实在是不可爱。他不知道多年前那个问题包藏了多少真真假假的试探,也不知道她逃走前这么一番在黎宫可谓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到底算是什么——既然有这么大闹一番的能耐,自然也有悄无声息地东山再起的能耐。可她这样大的动作,却无异于打草惊蛇。

君陵突然就想起,君承得到子娴逃出噬牙狱的消息时并未显得过分惊异,而是一副终于解脱的模样,“这一天终于到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君陵似乎懂得这一句话的意思,又似乎并不太明白。仔细说起来,这世间最难猜的东西,一者为天数,一者为人心。即使他身上同样流着君承的血,也无法确切地知道,他孤身一人在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上,究竟想了些什么。

正如他不懂,当初那个年幼的小姑娘,到底在想什么。虽然他现在隐隐约约能够懂得她话中含义,却不懂她为何能想到那么多——彼时父亲尚且不能称之为父君,他实在不懂,那时的二哥,有什么能值得自己争夺的东西。即使是现在,他也不觉得二哥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垂涎不已的。

大概有些人的想法总是复杂过分,殊不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

“笃笃”,短促的敲门声让这一场莫名梦境彻底退散,君陵也被这两声敲门瞬乎醒觉了许多,声音虽然还带些懒散,但神智终究是清晰了起来,“什么人?”

“殿下,”敲门的侍从低声提醒,“是太子殿下。”

君陵嘴角勾起些苦笑,“二哥?他又来做什么?”

他不肖想别家孩子的芙蓉酥,可别家孩子不见得这么认为。自回到凤城以来,二哥来自己这边也太过频繁了些。手足情深的理由虽然过得去,但二哥过来倒更像是在盯着他。况且他又并非不曾察觉,这次回来父君对自己的态度,也是奇怪得过分。他君起之虽然不是对那个位子毫无兴趣,却也不是非要坐十三级凤环衔尾紫石阶上的那张藤木椅。

君陵不由得有些无奈之感。

“太子殿下三缄其口,”侍从门外的影子被初晨阳光染得有些淡而模糊,“只说与殿下有要事商谈。”

沉吟片刻,君陵起身披衣,“我知道了,这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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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在九域中偏居西南,前两年云京被破,天下大乱时候也凑着火候另起炉灶建的国。纵使另外建国,风土人情仔细算起来却与中原地区不差多少,想必是华国一统,数百年前尚且鼎盛时候与中土商贸往来,连风貌都大体相似了。如果不是因着气候而建造的建筑是此地特有,几乎要让人以为这里不过是中土众多地域中的任意一城。

街上吆喝的摊贩也大多用官话吆喝招揽客人,虽然带些口音,但还是叫人觉得莫名亲切。在这街道之中,悠闲走过的缟衣女子便显得有些惹人注目。女子体态优雅,行止有度,看上去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像是哪家名门大户的千金;但她又身着白衣,许是家中没了什么亲人——这时本当闭门不出,她却出来走动,又不像个名门闺阁该做的事情。这样矛盾的女子,不由得人不注目。

那女子看上去却不大在乎那些人投来的视线,即使那些视线让她有些不悦。她只顾略微提着自己的裙角,在这大街上来回走动。江城让清寒代交的那张薄纸上说少君被换出来后便被寄在了唐国都城永安,却不知道他究竟被安置到了哪里。与其她挖空心思地去找少君,倒不如她站出来,让少君自己来找她。

那女子在人流中来回走动了几趟,便不动声色地隐藏了行迹:即使是刻意注视她许久的人,也没注意到她是在何时消失的。似乎这个看起来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女子,不过是众人眼花,出现了一场幻觉而已。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声,本来便昏昧的屋中多出一人。那人将身上惨淡白衣解下,虽然颇为清瘦,却可以看出是男子的身形。他将手中白衣随手丢到角落,微阖眼适应一下稍有些昏暗的光线,随意地靠着门屈腿坐下,“好了。”

屋中阴翳处忽的就传出“噗嗤”一声轻笑,随后有少女偏冷些的音色出言,却并没多少真正的寒意,“每次假扮作主子的都是你,也是难为了你。”

面对少女的调侃,清寒并没多大反应,确切地讲,应该是根本没有反应,只微微抬起眼睛,似乎在盯着什么地方看,又似乎只不过是随意看着什么地方在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才用有些嘶哑的声音淡淡回道,“主子不是让你看着黎宫那边么,又偷偷跑了出来。”

“啧,你这语气和主子越发像了,明明都是群孩子,却都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虽然是一脸嫌弃地这么说,她却还是正经起来,“三十一留在那边,阿笞王子那边有话要我带给你。”

“我?”清寒重复了最后一字,终于把视线投向她,眼睛里有明显凛冽的寒意流转,“梓珞,你最好想好了再说。”

梓珞又“啧”一声,明显是也有不满,“他的确是让我带话给‘你’。”

这个“你”字被她着重咬字,还是没忍住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还真把自己当正主了。”

“慎言,”清寒却没对这发表什么看法,还是出口问道,“他说了什么?”

梓珞瞥了他一眼,从阴翳中走出,却是个娇小的姑娘,单看身形,竟然与黎宫里那个被冷落的小公主差不了多少。她乜着清寒,语气里也是有些费解,“他说,‘来唐国的可不止你们’。”

“唔”,听了这话,清寒倒没多少在意,漫不经心地答道,“我知道了。”

黎国那边会有动静是在意料之中,但阿笞王子猜错了一点。他以为迎接少君这种事情,按照中土的礼节,必然要大费周章,实际上这一切却几乎是暗地里进行的,甚至连洛倾城本人都不曾亲到。

那支照着随形卫仿造出来的队伍与他们相比,还是差了一截。他们跟在主子四周,却不知道它是经过了主子默许的。不然那么几个人,他完全可以料理干净——他们所能知道的,也不过是洛倾城根本不介意他们知道的而已。

正如此趟行程,他能带回少君固然是好,但如若带不回去,也无伤大雅。

他们只知道随形卫是洛倾城的底牌,知道凡她不可亲自去做又不能经手他人的事情都会交给他,却不知道,她的布局里,又何止是一个清寒。众多监视下,她不照样从进得去出不来的噬牙狱里脱身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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