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月情
第四十四章 月情

夜风裹挟着冬季夜晚特有的清冽的气息肆无忌惮地穿透了温泽之单薄的官服。

他静静地倚靠在皇宫后花园里的一棵芙蓉树干上,手里拿着一盏早已滴酒不剩的酒盅,怅然若失地抬着头,仰望着天上的皎月在浓厚压抑的云中若隐若现。

不远处各个宫室依然灯火通明。

在他身旁放置着一个木盘。木盘上,一个酒壶,一个酒盅,盛着酒。

温悌之下葬已有半个多月了。

从边疆回京后,皇帝即刻下令将卞陵五马分尸,至于何等惨状,也非言语道得尽。

温泽之请剿安驰国,也有诸多的感情因素掺杂其中。但却被司马墨一番言语道断,方才大梦初醒。

北境战事刚罢,国力亟需恢复,实在不宜出兵。

这半个月来,温泽之身形憔悴。温悌之的死仿佛是一把穿胸的利剑将温泽之的心刺透,即便是血如井喷,他也只默许这如浪潮一般的悲伤痛苦将他淹没无法呼吸,离了繁琐的政事,便是怅然独悲。

不过这些年来,他经历的生离死别早已经用别样的方式告诉了他,这就是他的宿命。

回忆起这些年来,从最开始温娣的死让他悲伤欲绝昏厥在地,到后来的伏满言惨遭陷害,他虽悲伤,可是也知晓了唯有出山才能够避免更多的人惨遭毒手。

再后来,杜景的自首服毒他很快便能够坦然接受,毕竟曾经有过的往事让他觉得,杜景的死是理所应当,即便他不死,得知了真相后的温泽之也会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

想到这里,温泽之苦笑了起来。

原来他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狠毒阴险之人呢。

再者,便是生死不明的关钦,也许他现在仍在某个地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或许他现在早已经……

曾经他尊为长者无比信任的百里明。

还有温悌之……

罢了,罢了……不想也罢。

心烦意乱。

温泽之伸出手,拿起木盘里那一盅酒洒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兄长,这是弟弟单独敬你的一杯。”他用手撑着地慢慢坐下,对着干冷的空气,喃喃道,“如今你我二人也再无法坐在一起共饮,那就请兄长饮尽这杯,以兑现出征送别时的承诺。”

风的呜咽听起来更像是吟着悼词。

也许是头些日子的心力交瘁,此时此刻他无力再用泪水来证明他的心有多么的痛,相反,他的心居然是出奇的平静,平静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逝去。

想来人悲伤到极致,也不过如此。

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传来了一阵窸窣又轻柔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昭晴来到温泽之身边站定,片刻后,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充满哀愁的叹息,昭晴来到木盘旁,蹲下身,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随后又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在刚刚温泽之洒过酒的地方又洒了一杯,恭敬道:

“温将军,这是昭晴敬您的。”

温泽之微微抬眼看着昭晴的身影在从云缝之间渗透出的月光中晃动。

昭晴转身放下酒杯,来到温泽之的另一边与温泽之一同席地而坐。但温泽之一句话也没有说。

二人沉默了很久,温泽之才微微侧首道:“天寒风凉,公主殿下怎么来这里了。”

“碰巧经过罢了。”昭晴温婉地笑了笑。

温泽之扫视了一圈半个人影也没有的花园,轻轻弯了弯嘴角。“谢公主关心。”

昭晴也抬起头看着天上逐渐被掩盖在云后的月亮,良久低下头,轻声道:“节哀顺变。”

温泽之突然“嗤”地一声笑,似是不愿提及兄长的死,他摇了摇头,又忽地长长叹气,用极为平淡的语气,好像闲话一般道:“公主你可知温某的志向是什么?”

昭晴只默默思索,不言不语。

“是归隐啊。一直都是。哪怕现在。”温泽之见她默不作声,轻声说道,“然而当初公主你却三言两语把我哄骗出了山……”

昭晴闻言忍俊不禁。

“看来你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了。”

“是……我一直都是。”温泽之换了个姿势坐着,似笑非笑地继续道,“不过也感谢公主让温某出山,这朝堂上的大风大浪,温某也算是见过了,这辈子也圆满了。”

“你若当真不愿在朝堂待下去,可以和皇兄辞官。”

“公主以为这朝堂,是进得容易出得也容易吗?”温泽之拿起酒壶倒了一盅酒,继续道,“如若当初你没有劝我出山,或许我真的会在山里和钦哥逍遥一辈子……再娶个愿意和我过山野生活的夫人,膝下子孙成群,想想都美得很。可是只要一迈进这朝廷,放不下的就只是这‘忠’与‘义’二字了。”

他顿了顿,又是一个苦笑,“何况,这时候回去,恐怕是会孤独的吧……”

说罢他抬起手,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月光下,昭晴依稀看见了温泽之长长的眼睫下黯淡下来的目光。

“生离死别是这世间常有之事,只是朝堂上或许多些。”

“生离没多少,死别倒是见得多了……”温泽之边平静地说着,边又伸手执起了酒壶。

昭晴沉默了很久,才把目光从地面移到温泽之的侧颜上,道:“你知道么。出征那天,你在城门对我说的那句‘战场千万小心,恭候公主归来’,每每在北境想起,总要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了北境。不然不但对不起这句话,而且还会不甘心。”

沉淀下的茫茫夜色中看不清昭晴脸上的红晕。

温泽之本将酒壶递到了嘴边,听到这句话,忽然整个人一愣,转头与昭晴凝眸对视。

“公主……”

“泽之,”昭晴打断了他,“有些话,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得机会说。不管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只想你明白,我活着回来,除了母后和皇兄,最希望见的人,就是你。”

温泽之似是感到了昭晴的殷殷目光,不觉间心跳竟快了些许。昭晴轻声继续道:“或许所有人都会离开你,但我想,大概至少我不会。”

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二人就这般在一片夜色中对视着。一片笨重的云彻底远离了月亮,温泽之这才看得清晰,昭晴的眸子中竟是这般柔情如水,好似这月光,难以掩住,只能倾泻而出。

“公主,”温泽之低声道,“臣……不希望城门一别,是最后一面。因为臣也会不甘心。”

风轻轻低吟着。

昭晴花容月貌的面颊上一笑嫣然,双眸剪水的微光中,闪烁着彼此都清楚明了的情愫。

天空中的云竭尽消散。星辰近得仿佛可以伸手撩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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