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京城亦开始下起雪了。

京城的雪不比怀凉的骤如鹅毛，而是丝丝密密的，轻柔如羽绒。在这样的天气里，朝廷还是派来了诸多的官员来到城门口迎接温泽之，架势并不很小。

温泽之坐在马车里，听着轿子外面人马喧嚣。好像是听惯了山林中的寂静，这山外的喧嚣让他心烦意乱起来。

临行前，杜陵先生曾经告诉过他，去了朝廷做官，说话办事要讲究分寸，做到冠清如水，廉正不阿。朝廷人心善变，想在朝廷自保，要记得逢人三分话语已是足够，逢事皆是洞若观火，有益无害。

温泽之心知肚明，洞若观火这般的作为，他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本身就是那“火”。

马车缓缓停在了皇宫门前。一个宫廷内侍黄门为温泽之掀起了门帘。温泽之披上风衣，踏到马车外的木板上，却见木板旁另一个内侍黄门正背朝天地跪在地上，见温泽之迟疑不动，便怯懦地低声道：“请温公子下车。”

温泽之微微皱眉，沉声道：“你起来。”

“……公子，这是朝廷的规矩，公子如若不从，皇上怕是要责备我们。”

“你起来。”温泽之又语气凛然地重复了一遍，“朝廷的规矩？朝廷就这么不把你们当人看么？”他轻哼一声，“我来了这朝廷，这规矩就该改改了。”

那小黄门只好艰难地从雪地里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残雪，又立刻立在一旁不动了。

温泽之轻轻叹了口气，扶着车轼跳到地面，来到了右丞相百里明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恭敬道：“请丞相带路。”

百里明含笑道：“公子请。”

温泽之曾听杜陵先生说过，朝廷之所以没有完全被奸臣控制，还要仰仗以孔连山和百里明这样的大臣。否则先皇昏庸无道，早就把江山拱手让人了。

只是孔连山如今已经驾鹤西去，皇帝资历尚欠，百里明孤掌难鸣。对于温泽之来说，“忠”他最应该让皇帝知晓的。既然入了朝廷，就心甘情愿地做当今皇帝的臣子，尽忠报国。

皇帝在朝堂上等待已久，毕康和贾获并没有随着百里明前去，而是在朝堂上垂头丧气地一声不吭，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极度不满。

温泽之出山了，却不是他们请来的，这样一来不但对他们构成了威胁，毕康的儿子还没法赦免，本就心乱如麻，如此一来更是火上浇油。

二人在朝堂抓心挠肝地等了许久，宫门外终于传来黄门尖利的声音：“温泽之到——”

皇帝站起身来，凝视着朝堂门外一行人渐行渐近。

温泽之在丞相百里明身后信步走入大殿，众朝臣随皇帝的目光一同望去，只见温泽之一身淡绿色长衣，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果真是不同寻常，气质不凡，众朝臣不禁颇为讶然赞叹。

久闻其名，不想有生之年竟还真是见得其人了。

温泽之来到皇帝面前站定，脸上含了恰到好处又彬彬有礼的笑，掀起膝前衣襟跪地道：“草民温泽之，拜见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谢皇上。”温泽之站起身来，抬起头目光与皇帝对视。

皇帝按耐住内心的欢愉，威严平静道：“温公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一路车马劳顿，朕已经命人备好酒食，散朝后即刻送到温公子住处。”

他不动声色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温泽之，突然轻轻笑了起来：“温公子，朕派了三位朝堂重臣去请你，你都没有下山，这次昭晴能请你来到朝廷，可真是不容易啊。”说罢他看了一眼伫立在一班武官之前的昭晴。

昭晴仪姿从容，面色好似那波澜不惊的湖水，“皇兄这话说的，像是故意抬举我。我只不过是说了些温公子心窝里的话罢了。”

温泽之垂目，看着自己脚下的红色长毯，一言不发。

毕康和贾获看似木讷地站在文官前列，眼角的余光一直不住地扫着温泽之，却见温泽之一丁点儿紧张之色也无，稳如磐石，泰然自若。

再看看昭晴身后的温悌之，一脸的得意洋洋。

多亏了百里明早就回到了文官之首站定，挡住了他们二人，不然贾获和毕康两个人的怪异表情早就被皇帝发现了。

皇帝颔首，转过头来，问百里明道：“右丞，朝廷官职可有什么空缺？”

百里明把整个儿朝廷的官员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终于出班回答道：“回陛下，空缺职位除了左丞之外暂时没有，只是京兆尹齐开前些日子刚刚上奏要告老还乡，朝廷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一直未曾应允。”

皇帝脑海中浮现出京兆尹齐开那副年迈枯瘦形同槁木的身形，道：“京兆尹确实年纪大了。朕也不忍心让他再操劳过多。”

毕康和贾获浑身一凛，相互惶恐对视一眼，朝堂中的几位大臣也是窃窃私语起来，顿时整个朝堂里想起了一阵如蚊蝇飞鸣般的嗡声。

——听皇帝这话好像是要把温泽之封做了京兆尹。

京兆尹、左冯翊和右扶风是京师三辅地区的行政长官，而京兆尹则是这三个行政长官中权力最高的一位，品级在正四品上。

根据当朝的情况来看，凡事正四品上的官员便都属于高官，即便不是举足轻重，可是也是被皇帝极为重视。

一个年仅二十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如此受皇帝看重，封了一个正四品上的官员，真是闻所未闻！

不料皇帝却并未下诏，而是大声道：“左冯翊陆阁，右扶风司马墨。”

四品文官中走出两位年纪轻轻的官员，皆是不过三十，出班纳拜道：“臣在。”

“你二人跟随齐老京兆从事了多久？”

“回陛下，将近七年。”

“官职一直是如此？”

“是。”

皇帝闻言微微皱眉，“七年不曾调职，难怪职位一直不曾空缺。百里明，你身为丞相，管理朝中一切官员官职的调降，怎么不曾关注他们二人？”

“回陛下，臣曾经和先皇提起过这件事，可是光禄大夫和太中大夫说他二人年纪轻轻资历不足，暂不宜升调。”

皇帝不满地看了一眼贾获和毕康，道：“七年的光景也足够长了。既然如此，那朕就下旨，着升左冯翊陆阁为京兆伊，右扶风司马墨为左冯翊，授温泽之为右扶风。”

贾获和毕康竟然是长松了一口气。原以为皇帝会将京兆尹的职位交给温泽之，不想竟然是将右扶风一职交给了他。如此一来，也不算权位贵重。

温泽之闻言，同陆阁、司马墨一起下跪谢恩道：“谢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重新回到座位上，道：“从此你们三人就一同在京城共事了。右扶风初来乍到，对朝廷的事尚不十分明确，你们二人多指导他便是了。”

关钦默默站在一旁，听着皇帝调升官职的旨意。

当今皇帝尚年轻不说，朝阳亦是不稳，所以还未册封后宫，并无子嗣，他身居文学掾，本是以皇帝儿孙教书、打理御书房为本职，可现在却只能是百无聊赖地在御书房打理书籍，不免有些失落伤感。

昭晴公主突然开口道：“皇兄，皇妹以为朝廷里还有诸多官员已经久居旧职不曾升降，皇兄何不趁此机会，一并安排？”

“皇妹之言有理。只是如若调动过多，朝廷秩序恐怕一时不得安稳。待日后朕留心观察，酌情调升吧。右扶风，今日申时午膳过后，你便来勤政殿。朕有些事要告知与你。”

他又交代了几句，长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臂，“今天就这样，散朝。”说罢便起身离开。

文武百官熙熙攘攘地离开了大殿，唯独陆阁、司马墨和温泽之留在大殿内，等着其他人都散去了，陆阁和司马墨才拱手拜道：“久闻公子大名，今日得以一见，不胜荣幸。”

温泽之愣了愣，慌忙道：“不敢当，小弟无才无德，还望二位兄台日后多多指教才是。”

陆阁笑了笑，摇摇头边走边说道：“温扶风的家事，其实我们兄弟二人略知一二。先京兆伊齐开曾多次给我二人说起此事，叹息伏满言为国之忠臣，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温泽之只含笑，不做言语。

“哎……我们二人虽然不曾见过伏大人，可是一进朝廷便有所耳闻。当真是可惜。”司马墨也是叹息道。温泽之平静了一下心绪，轻轻浅浅笑着，转移话题道：“二位是怎么来到朝廷的？”

“是左丞相引见的。”司马墨回答道。

“左丞相？孔连山？”

“是。”

“原来如此。”

温泽之顿悟。原来贾获和毕康二人一直不曾让他二人升官，是怕他二人作为孔连山身边的亲信会制约他们。温泽之问道：“现在朝廷里谁和贾大人、毕大人走的比较近？”

“朝廷里的事我们不能随便说，”陆阁幽幽地回答道，“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你自己作壁上观，才看的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