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赶了几日的路,人疲马累,终是到了江东大营。
左将军弗明一早便侯在长亭旁,待一队车马近了,忙迎了上去,点头哈腰的行礼。“末将弗明,镇东大将军麾下左将军。将军因有事于身,未能前来相迎,还请三殿下莫要怪罪。”
“那就有劳弗左将军头前带路。”穆沉淡然以应,虽未多说什么,心中对镇东将军的印象却是大打折扣。
眉烟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而笑脸对着弗明。“小子听闻近几日歇战,却不知大将军因何繁忙至此?”
弗明闻言面色变了变,随即打量一眼发声的少年。闻他声线尤还稚嫩,发只束起未冠,左不过舞象之年,偏又能与三皇子并髻而行,想来身份不低。只是他只听闻三皇子亲往挂帅,倒没听说随行之人是个什么来路。
眉烟被弗明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弗左将军?”
弗明方才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忙正色回答。“末将也不曾知晓大将军终日做些什么,不知这位小将军是……?”
“本皇子母家的族弟,单名一个因字。听闻本皇子要亲往江东,说什么自身武艺精进不用可惜,吵嚷着要跟着本皇子一道,本皇子拗不过便将他带来了,现今他是本皇子的副官。”穆沉扯谎扯得风轻云淡浑不在意,弗明听闻却放松几分警惕。
人人都说当朝三皇子行事无章法,却深得帝心,看来所言不虚,瞧着三皇子这般,也不过是个任性妄为的天之骄子,只怕过不了几日便受不了军中环境要求回去了,这样大将军也无需将权力交给这三殿下了,看来将军的试探实属多余。
穆沉见他神色松懈,知他定然轻视自己,也不拆穿,只淡笑开口。“弗左将军可还有惑?”
弗明忙一迭声说了没有,翻身上马,“三殿下跟着末将便好。”
至了大营,弗明吩咐小卒将马匹牵去喂,给新兵安排了住的营帐,复又引着穆沉和眉烟往将军营帐去。
出乎意料的是镇东将军并未出帐相迎,穆沉心中冷哼,眸中染上一层愠怒,挑帐而入,却见镇东将军正大喇喇的双腿交叠斜坐在营帐内,见他来了方才不情不愿的起身见礼。“末将见过三皇子。”对于眉烟,他更是看都懒得看。
他这般倨傲的态度成功激怒了穆沉,穆沉冷声开口。“镇东将军仪态都是如此,想必营中弟兄也是好得很。”
镇东将军似毫不意外他会生气,笑嘻嘻的回应。“让三殿下见笑了,末将一介莽夫不识规矩,且又一贯崇尚随性,故而一时忘却了礼数,日后还将一起共事,三殿下莫要气恼才是。”
穆沉哼笑一声,他一句话虽是认罪,却将自己的不是推了个干净,分明是一个软钉子。穆沉却并未想就此放过他。“哦?是么?将军这般性子本皇子也是不敢恭维。不过将军既说自己为随性之人,本皇子也无需走那些虚礼,将军且将兵符取来于本皇子罢。”
镇东将军闻言变了变面色,脸上不甚好看,兵符自是军中权利的象征,这三皇子一来便要兵符,于理不合,而单看他的神色语气亦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镇东将军一时有些犯难。
忽听得一声笑,镇东将军循声看去,发笑的是三皇子身旁那个小少年,大约舞象之年,看上去白白净净柔柔弱弱的,镇东将军不由蹙眉,才想训斥,却听那少年再度开口。“三哥你瞧,镇东将军多为难啊?还是让弟弟来找兵符吧。”
眉烟语罢作势要去翻镇东将军的帐子,镇东将军面色变了变,便听穆沉不紧不慢开口。“竖子,本皇子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你竟当了真。”
眉烟故作茫然。“原是玩笑话,只是虽为玩笑话,镇东将军却也不甚乐意呢,三哥,我瞧着他对你有些意见。”
“哦?”穆沉闻言抬眸望向镇东将军,带了几分威压,镇东将军一时冷汗直冒,声音也拔高了些。“小公子,话可不能乱说,三殿下可是天之骄子,末将又怎会不愿。”
眉烟闻言堪堪翻了个白眼。“既然你是愿的,怎么迟迟不见行动?”
她虽咄咄相逼,却童言稚语,镇东将军也不好与她生气,面色变得极其差劲却又费力压抑,穆沉将这面色变化尽收眼底,心中好笑,面上却又无比淡然。“好了,穆因,莫要难为大将军,左不过一句戏言,何苦将大将军气成这样。”
眉烟对着镇东将军做了个鬼脸,复又退到穆沉身旁,穆沉有些好笑看着她,神色柔和。“你且呆在本皇子身侧便是,莫要再胡闹。”
眉烟应了一声,见她没再说话,镇东将军这才松了口气。
“殿下与穆公子行了几日路程必然累了,末将已将顶好的帐子腾出来两间,可以歇息了。”
“一间就够。”穆沉突兀开口,一时间眉烟与镇东将军齐齐看向他,皆是神色不明。眉烟是带着几分茫然羞涩与责备,镇东将军则是愕然。
“总不能让弗明将军住在寻常军帐,我这弟弟身子小,军帐又大,两个人总还是住的开的。”穆沉语罢,望向眉烟,意味不明。
眉烟接收到他的眼神后反而不再看他,也没应声,扭过头去。见她这般模样,镇东将军有些为难。“穆小公子似乎不情愿,这……末将看还是……”
“听本皇子的便是。”穆沉语气中是不容置辩,镇东将军被打断虽有些恼,碍着眼前的人的身份也不好发作,只应了一声。“那末将带二位去二位的帐子。”
穆沉并未接话,只扬声对眉烟道了句。“因儿,休要再闹别扭,男儿家自该胸襟宽广,因一个赌约如此,成何体统。”
见镇东将军依旧心存疑惑,穆沉复又解释一句。“方才本皇子与他打赌,看将军会否腾出足够的帐子来给我二人住,他赌输了,你也知晓这般年纪的小孩子都争强好胜些,难免闹些小情绪,倒让将军见笑了。”
镇东将军干笑两声,斟酌了语句方又开口。“穆小公子真性情。”
穆沉应了一声,再无他话,镇东将军又没话找话的说了几句,便停住步子。“前面便是三殿下的营帐了。”
“嗯。你去吧。”穆沉不冷不热的态度让镇东将军有些恼,却也没说什么,只应声便退了下去。
进了营帐,眉烟四处巡察一圈,方才坐到穆沉旁边,戳了戳穆沉的脸。“明明有地方住,你又干嘛要让我和你一道?”
“私心罢了。”穆沉答得轻巧,眉烟一时无语,“你……”
“你今日这般样子,也倒挺可爱的。”穆沉接了话,温和笑起来。
“什么挺可爱的……衣服么?”眉烟故作不知情,装模作样打量自己的衣服一番。“这衣裳与旁人也没什么不同之处,不知三殿下喜欢它哪一点呢?”
“自是喜欢它每日带给我的不同的感觉。”穆沉笑起来,捏了捏眉烟的鼻子。“其实我让你来同我住还有个原因。你猜猜看?”
“好办事?”眉烟回答的不假思索,穆沉带着几分深意看着她。
眉烟看着他的神色,了悟是他想多,忙补了一句。“不是那个意思!”
穆沉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你又怎知我是什么意思?”
“……”眉烟沉默片刻,复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你是想做什么事吧?”
“今天晚上咱们去偷听吧?”穆沉眸光闪烁,如同一个计划着某件坏事的顽童,眉烟沉默片刻,穆沉复又开口。“他们肯定会说起咱们,你不想知道你今日之举在他眼中是何样子?”
眉烟便又将到口一句“不太好吧”吞了回去,点了点头。“听你的。”
夜深人静,两道身影悄无声息的停在将军大营之后,正是眉烟与穆沉。二人靠着营帐,侧耳细听营帐内的动静。
隐约能听见二人杯盏相碰的声音,不多时,一人开了口。“大将军,今日召末将来所为何事?”赫然正是左将军弗明。
“还能为什么事?弗左将不必卖关子了,且说说你的看法。”镇东将军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视。“真不知那三皇子如何想的,带个小孩子来军营,当我江东大营是嬉戏的地方么?”
“末将看未必。”弗明微顿。“暂不提那三皇子,且看那黄毛小子,那双眼灵动得很,还不知有多少坏心思。”
眉烟闻言沉默看向穆沉,有些哀怨。
暂且就当是在夸她了。
镇东将军复又开口。“瞧着那小子小小一个,说的话却咄咄逼人,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竟向本将军讨要兵符。”
眉烟又沉默片刻,再度看向穆沉,却对上穆沉忍笑的一双眼,气不过便狠狠踩了穆沉一脚。穆沉吃痛,却不能发出声音,只瞪她一眼。眉烟看着他难得吃瘪的模样,不由心情大好。
“我看那小子未必是真傻。怎么说穆家也是大族,教不出蠢货。”弗明沉吟片刻。“莫不是知道咱们在试他们,反过来试咱们了?”
“不无可能,日后还长着,你可得谨慎行事。”镇东将军顿了顿,“指不定咱们这厢说着贴己话,他们那厢就已听了去。”
帐内一阵沉默,许久之后方听见镇东将军带着笑意的声音再度响起。“本将军不过随口一句,你倒当真了,好歹这三皇子也是皇室中人,又怎会做听墙角这般小人行径,你若不放心,出去看看?你总疑心太重,早晚会让自己吓死。”
弗明沉默片刻,复又开口。“瞧瞧末将,就是想得太多,来,喝酒,末将敬将军一杯。”
二人再说便是无关痛痒的话,穆沉拉着眉烟施展轻功三两步退了开,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回了营帐之内。
谁又能想到,皇室中人三皇子偏生爱的便是听墙角呢。
眉烟咧唇想笑,却在看到穆沉的不悦神色后识时务的没有笑出声,但终归憋得难受,还是噗的一声笑出来。
“你想笑就笑,无需藏着掖着。”穆沉瞥她一眼。
“不笑了,不笑了。”纵使如此说着,眉烟依旧笑了几声,这才止住笑。“皇室中人,你怎么看?”
“皇室中人觉得,那不过是两个蠢货,提防他们还不如睡觉来得实在。”穆沉语罢竟真的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呵欠,脱下外袍坐在床榻上,拍了拍床的里端。“你来。”
眉烟起初是拒绝的,而穆沉竟也没有再多让的意思,眉烟打量一眼,发现着实没什么能睡的地方,于是腆着脸往床榻挪去,见穆沉正自在,不由挑了挑眉。“我是女子,你是男子,理应让我睡床的。”
“哦?你的意思是想睡这儿了?”穆沉挑了挑眉回看她,眉烟张了张口,又怕有诈,还是没能说出一个是来。
“那就是不想睡了,那你随意。”穆沉语罢果真干净利索翻了个身,背对着眉烟。
眉烟沉默片刻,戳了戳他的背。“你还是不是个男子了。”
穆沉这次没再废话,在眉烟还未反应过来时已将人抱起丢到床的里侧,欺身压了上去。“我是不是男子,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眉烟愣了几秒,方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了,腾的红了脸,穆沉好笑的看着她这一反应,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拉了被子裹住她。“睡吧。”
一时间眉烟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失落,于是翻个身,背对穆沉,而不多时,穆沉将一双手臂伸过来,将她揽入怀中,往自己身旁带了带,使得她贴在自己胸膛上,眉烟才想说什么,穆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这样比较暖和,是不是?”
眉烟沉默,七月的天儿何须这样取暖。
却听穆沉悠悠开口。“边陲之地难免冷了些,方才你在外面不还被冻得直哆嗦。我一贯畏冷,这样正好,别乱动,睡觉。”
眉烟无奈,穆沉却没再说什么,不多时,便传来穆沉悠长的呼吸声,想来是睡着了,眉烟又羞又恼,睁大着眼睛难以入睡。
他的气息近在矩尺,她甚至觉得,相拥而眠,好像也不是太差。
眉烟轻轻勾唇,呢喃一句。“晚安。穆沉。”便闭上了眼睛,而或许是这几天太过劳累,没过多久她便睡了过去。
待怀中人的气息彻底平稳,穆沉睁开眼睛,神色中几分看不分明的情绪,却终什么也未说,只亲了亲眉烟的耳垂,低语一句“晚安,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