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楚昶之罪
第三十六章 楚昶之罪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长安城迎来了秋猎会,可人人之间广为乐道的却并非是秋猎会的诸多事宜,而是近来发生的一件大事——景公入狱。

原本那些达官贵人谁人入狱与一干民众也毫不相干,只是楚昶入狱之后留有一封手书,饶是并非朝中人,也深知其中内容。虽不晓得因何种渠道传出,却也使人对楚昶深恶痛绝。

那手书的内容无非是交代这些年楚昶所犯的罪行,更是让人震惊的却是其中包含了八年前的那场有关眉将军的冤案。

眉将军眉叙一贯亲民,当年含冤而死也引得许多人唏嘘,只是终归是民众掀不起大的风浪,人们也就把此事深藏于心,却不知楚昶是否因着坏事做多心存愧疚才将实情写于手书之上,时隔八年才公诸于众。

而说起那封手书的内容,免不得要说起那日来。

那日恰逢太后寿辰,宫中上下一派喜悦色,穆沉一贯与太后亲近,故而早早便往太后宫中去请安,穆沉与太后话了些家常,不知何故太后忽然说起当年的事情来。

太后虽岁数逐渐大了,记忆力也模糊许多,却始终不曾忘当年她还曾疼惜眉氏姐弟,算来那眉家女较之穆沉要小一些,大约与五皇子年纪相仿。

太后细细碎碎说了许多过往,屏退了一众下人,忽的叹息开来。“若是那丫头还在便好了。”

却不想穆沉闻言却是暗晦不明的笑笑,随即开口。“若是那丫头还在,父皇必不会轻饶。”

太后闻言秀眉微蹙。“这是说的什么话,皇上虽有些事做的不周全,却也不至于赶尽杀绝,何况当年他答应过哀家。”

“帝王一诺,可轻可重。”穆沉垂眸,语气几分冰冷。

太后冰雪聪明,知他话中有话,再往细处想,随即带了几分确定开口。“你可是找到了那丫头?”

穆沉笑了笑不置可否,一时未回答,太后见他这番模样,忽的激动起来,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再度追问。“她姐弟二个,过得可好?”

穆沉见她的真挚不像作假,便涩晦不明的开了口。“吉人自得天佑,好与不好,全看天意。”

太后闻言心也安定了几分。“你既如此说,便定然是知晓他们的所在,有你照拂着,想来也不会差。”

太后拍了拍爱孙的手。“只是你何须提防着皇祖母?毕竟哀家也是一心为了那两个孩子。”

“既然皇祖母一心为他们姐弟,当年又为何任由他们姐弟流落街头?”穆沉微微眯眸,隐匿其中危险神色。

太后闻言却是几分愕然,随即带了些不可置信,声音也尖锐几度。“流落街头?怎么可能,哀家分明安排了人收养他们。”

“若孙儿没有记错,她姐弟二人流落街头足有一年。”穆沉的声音低沉而又冷淡。“若皇祖母当真关心他们,又怎会送走他们之后一年都不闻不问?”

太后闻言一个踉跄,许久苦笑。“我还以为,皇帝当真能放下心中的阴暗,为眉家留个后,却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穆沉闻言心下一悸,随即追问。“皇祖母此话从何说起?”

太后望着远处,叹息一声。“也怪哀家当初信了皇帝的能言善辩,他说要亲自派人将眉家姐弟送到收养他们的爹娘身边,以确保无人能从中作梗,哀家当时还欣喜的很,却也是哀家想错了,皇帝又怎会轻易放过眉氏一族……”

穆沉难得的沉默,并未接话,毕竟太后现今指责的是他的父皇,即便他心中诸多怨怼,却也是有几分排斥的。

“那尘儿你又是何时知晓他们的动向的?”因生气,太后的声音尤带了几分颤,却仍迫不及待发问。

“当年孙儿去洛阳暗查此事时,偶然在闹市之中帮了眉家女一帮。”穆沉思及往事,复又记起那个一身脏污,神色怯懦,却又倔强自强的小姑娘。比对今日的眉烟,不得不说泱珏将眉烟保护的很好,只是……

只是他却不得不将眉烟往绝望处逼。

置之死地,方能得生。有些事,眉烟必须要懂。

太后见他这番模样,复又开口。“那你是想如何做?否定你父皇当年的决议?亦或是与你父皇背道而行?”

见他沉默,太后语气中几分爱怜。“皇祖母知晓你是个好孩子,当年你景仰眉叙的一身豪情,更是以此为目标,见他的后辈落难,你定是不好受的。只是你父皇太过倔强,拘与往事不肯休,你与他硬碰硬,不是什么好事。”

穆沉沉吟半晌,方又开口。“皇祖母所言,孙儿又怎会不知,若是曾经的孙儿,未必会管这等事,只是如今不同了。”

太后扬眉,继而开口。“何处不同?”

穆沉却忽的对着太后跪了下来。“孙儿心悦眉烟,看不得她有一丝一毫难过,还请皇祖母一定相助。”

太后闻言先是愣了一愣,复而开口。“眉烟?眉家那丫头?”

穆沉垂眸称了声是,太后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终是开口。“大好的日子,忽的跪哀家作何,快起来。”

穆沉却倔强不语,也未动,太后叹了口气,再度开口。“你这孩子,自小知道皇祖母的脾性,仗着皇祖母疼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孙儿不敢。”穆沉抬眸看着太后,神色坚定。“只是孙儿想着,若是不能使得心上人平安喜乐,纵是富贵于身,又有何乐?”

太后久久凝视穆沉,许久叹息。“罢了,不过又是个痴情儿。哀家帮你便是了,你且起来说话,被人看见像是什么样子。”

穆沉应了一声,起了身,却毫不松懈,只蹙眉不语,太后见他如此,爱怜的轻抚他的发顶。“你自小便倔,决定了的事更是谁劝都没用,皇祖母能做的微乎其微,怎么能帮到你,还是由你来说。”

穆沉垂眸,几分纠结,太后也并非愚笨之人,见他踌躇便知这个生辰过得必然不会太安生,故而无奈开口。“直说便是,反正人老了也不需过什么生辰。”

穆沉仍是犹豫不决,太后无奈只得吓他。“若是你再不说,哀家可就不帮你了。”穆沉闻言,还是开了口。“孙儿这里有眉将军的手书一封,若是借皇祖母的身份将这手书公诸于众,自能引起些风浪,只是孙儿如此做便会唐突了祖母的寿辰,于孝不合。”

“你自小便苦求忠孝两全,只是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倒不如物尽其用。”太后却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穆沉看着太后的模样松了口气。

“还需劳烦皇祖母为证,证明手书是真。”穆沉一派严肃,此时却听通传之声起。“景公求见。”

“他来做什么?”穆沉微微蹙眉,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端了面色开口。“宣。”

景公楚昶见穆沉亦是于此,丝毫未觉诧异,也未有避讳的意思,只行了礼,之后便言简意赅的开口。“臣此番来,是有事相求。”

太后神色复杂的看了楚昶一眼,穆沉清了清嗓。“是否需本皇子避之?”

“想必今日臣与三皇子的意图相同,三皇子不如还是留下听听。”楚昶态度不亲不疏,穆沉也没多推拒,从善如流的重又坐下来。

“臣知三皇子因眉将军一事对臣心存芥蒂。”楚昶也不多唠叨,单刀直入主题。穆沉闻言嘲讽笑笑。“景公倒也有自知之明。”

楚昶却似浑不在意他这种态度,只掏出一个绣着双鲤戏水锦袋来。

太后颇为不解的看着他,穆沉若有所思看着那锦袋,并未开口。

“此中放置的,是臣的平生。”楚昶言简意赅,穆沉却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楚昶。“景公此话此举何意?”

“臣曾做过许多错事,最甚的一件该当是陷害忠良。而今臣自知无法弥补,只得补偿些微,虽不能使得眉将军死而复生,但终究能洗去眉将军之冤。”

楚昶示意穆沉打开锦袋,穆沉将信将疑的打开来看,里面放着一折奏折,仔细去看,上面清清楚楚写了楚昶当年如何陷害眉叙,言语恳切,情真意重。

穆沉却冷了面色,这之上,并未提及楚祚,楚昶这是想着独自揽下所有罪孽。“景公可知谋害忠良是大罪?按理应三族连诛,可你可知你是何身份?”皇亲国戚,若犯此法,无非斩杀其全府。

“臣不愿待来日东窗事发无处求助,故而自断后路。只求三皇子保全臣的家室。”楚昶说的隐晦,穆沉却已明白,不由深深看了楚昶一眼。

他如此做,竟是为了保全青黛?

一时间穆沉竟不知该如何说楚昶的好,直到太后淡淡开口。“此折自该交予皇帝定夺,交予哀家又是何意图?”

楚昶沉默未语,垂眸半晌方苦笑。“臣不信太后娘娘当真不知,当年一事圣上有无参与。”

太后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许久开口。“你的要求,哀家自会尽力而为。”

“臣告退,还望三皇子与太后记得承诺臣的。”楚昶深深一礼,告退而去,待他走后,太后看了眼穆沉。“你说,楚昶此举何意?”

“孙儿不曾知晓。”穆沉垂眸,许久方言。“世上真心千万,楚昶是否受人感化也未可知。”

“罢了,你去做吧。”太后半开玩笑般开口。“哀家的生辰,可要记得补给哀家。”

“诺。”穆沉轻笑着收好锦袋与眉将军手书,出了永寿宫,神色肃穆几分。

斟酌自己的行动片刻,穆沉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追上楚昶。

“景公留步。”穆沉淡淡开口,楚昶停下脚步,却并未转头见礼。

“本皇子知你心中诸多不怠,今次自将罪行呈上亦是无奈之举,本皇子与景公本也无话可说,便只问一句。”穆沉浑不在意楚昶的冷漠,态度依旧温和。

“若三皇子是想问为何口供之中只字不提平西王兄这一事,那还是不要开口。臣是不会回答的。”楚昶还是耐不住淡淡看了眼穆沉。

“何须问,不过是因为你心中那仅存的可怜的兄弟情谊罢了。”穆沉冷哼一声。“不知景公是否听过一句话,天道好轮回。即便今次你闭口不提楚祚犯下的罪过,也终将有人将他拉下马来,而届时,他的下场不会好过你。”

楚昶沉默片刻,忽而笑起来。“还能是什么下场,最不济不过是身首异处。”

穆沉蹙眉未答,楚昶复又开口。“倒是三皇子一贯淡漠,缘何也开始插手这些陈年旧事了?”

穆沉笑了笑,反问楚昶。“那么你又因何自呈罪行?”

楚昶默然许久,方了然般点了点头。“臣知晓了。”

穆沉将眉将军手书与楚昶的供词一并揣着,上至书房,骆流觞本一派喜色,见穆沉自怀中掏出手书时微微变了面色,却没说什么。

“儿臣有事要奏。”穆沉堪堪一礼,面无表情。

“今日乃太后寿辰,若非要事明日再奏。”骆流觞蹙眉看着三子,他一贯最识分寸,今日为何屡屡坏了规矩。

“儿臣有要事相奏。”穆沉垂眸,依旧坚持。

“准奏。”骆流觞有些烦躁,摆了摆手。

穆沉对着礼官使了个眼色,礼官便走近了将手书展开,朗读起来。

见形势不对,骆流觞蹙眉。“这是要做什么?”

“父皇听下去便知。”穆沉仍是跪着,随着礼官宣读的段落越来越多,眼眸中的冷冽也随之增加。

“够了,不要再读了。”骆流觞起了身来,眉目之中隐隐有怒气。

“父皇为何不听下去?”穆沉淡淡看着骆流觞的反应,心中冷笑。“不过是一卷残卷,父皇何以如此激动?”

骆流觞看着面前自己最爱的儿子,深吸一口气压抑下胸中怒气,尽量使得语气心平气和。“尘儿,你并非不知,当年眉将军被杀乃因他叛敌通国。”

他平日称呼诸皇子皆称呼其排行,鲜少称呼名字,可穆沉却并不觉得荣幸,依旧冷笑。“是否因叛敌通国,父皇该是清楚的。”

“你又在瞎说些什么。”骆流觞微微蹙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当年你才几岁?又怎知个中隐晦?”

“儿臣确是不知,缘何一贯贤明的父皇会残害忠良,将眉氏一脉赶尽杀绝。”穆沉面沉如水,却是扬了声调。“儿臣亦是不知,这八年父皇对着陷害眉将军的元凶,又是怎样的褒奖,怎样的信任。”

骆流觞定定看着他。“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儿臣,心知肚明。”穆沉朗声开口。“当年是谁率领三万兵马奇袭边番,使得我大骆与边番停战三年,又是谁舍身为父皇挡那乱臣贼子,又是谁,在镇东将军兵变之际,豁出去折损自己的兄弟,也要保全父皇,这些,父皇也自该知晓。”

骆流觞微微垂眸,不得不说穆沉所言皆是事实,可那又如何?

只要淑贵妃心仪的人,便是他的敌人,而他一贯处优思虑,尽早灭敌自保。

“景公楚昶已然招供,眉将军一事皆是他一人所为,还请父皇肯准,还忠良声明,惩治恶人。”穆沉并未将话说的太绝,给骆流觞余了极大的回旋余地,毕竟是一国之君,无论如何这份面子还是该当保留的。

“楚昶招供?”骆流觞挑了挑眉,几分错愕,随即平定下心神。“交予刑部便是。”

他只字未提为眉将军平反之事,穆沉便迟迟不肯起身。

“怎么,还有什么事?”骆流觞故作无知,意图掩盖方才的话题。

穆沉却不信他当真想不起来,只跪着未语。

父子间陷入了僵持之中,许久之后,骆流觞叹了口气,背过身不再看穆沉。“你可知你此举,是要让朕背负骂名?”

“儿臣,知。”穆沉回答速度之快,不假思索,倒让骆流觞略略吃惊。“你既知晓此事与朕无益,还要如此做?你就是这般为人臣子的?”

“父皇且听儿臣解释。”穆沉不慌不乱,骆流觞一贯欣赏的便是他这样的性子,故而气消了几分。“且言。”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便为人君者,亦是如是。”穆沉顿了顿,复又开口。“只,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父皇能承认过错并更正,承受的骂名只一时,可若父皇端着天子的架子丝毫不改,只怕身负的骂名该是一世。”

骆流觞闻言,彻底被他气笑。“怎么,你是拐着弯儿谴责朕做错了?”

“儿臣不敢。”见骆流觞并未生气,穆沉松了口气,才要再说,却听骆流觞再度开口。

“你说的,朕又岂能不知?只是眉叙一事事关重大,朕今日为眉叙平反事小,所牵扯的一切事大。大骆正是缺人才的时候,若此时为眉叙平反,岂不是给当今国情火上浇油?”骆流觞语重心长开口,穆沉却愣了愣。

果然身居于不同位置,所想的便不一样。骆流觞的高瞻远瞩,让穆沉不由低了低头。

“听闻你交到几个井市中的友人,你有友人相伴朕是开心的,可毕竟尊卑有别,你是我大骆的三皇子,始终不能与那些白衣相提并论。你年少轻狂,故而做出这些事,朕可以理解,只是待你再长上几岁,便知皇家之人最不该意气用事。”骆流觞若有所思。

“你是朕最为看好的皇儿,朕也深知你的脾性,若你没遇见什么人,断然不会起为眉叙平反这等念头。”骆流觞再度看了穆沉一眼,穆沉却是沉默未语,骆流觞复又开口。“你的友人,乃至伴侣,都该是顶尖的,那些人,日后还是少相处的好。”

“父皇此言,恕儿臣不能苟同。”穆沉抬眸看着自己的父皇,眸中带了些复杂的看不透彻的情绪。“或许父皇看来,市井白衣身份低微,然,儿臣认为,他们是过得最自在的一类人。”

骆流觞有些诧异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故而凝视穆沉片刻,许久方言。“你是疲于皇家子嗣的这身皮才这般说的?”

“身居此位,便该承担此位所带来的一切,荣辱也好,孤独也罢,都是儿臣生来该承担的,儿臣并未疲倦,且也不会疲倦,儿臣……不过是有些羡慕罢了。”穆沉神色柔和,忽的想起眉烟在食肆院中洗衣裳时,恬静而美好的模样。

“你自小便极有主张,朕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想法,但是朕要你知道,你是朕最疼爱的儿子,也是最被看好的皇子,甚至该是未来的继承人,朕不希望你因这些想法而做出什么让朕寒心的事。”骆流觞叹了口气,再未言语。

穆沉沉默片刻,复又开口。“父皇永远是儿臣的父皇,无论何时,儿臣尊重景仰父皇的心都不会变,儿臣所做之事,也不过出自本心,断不会累及父皇。”

骆流觞沉默片刻,方又开口。“定罪楚昶一事,你着手去做吧。只是眉叙一事,还需日后再议。”

“诺。”穆沉应了一声,告辞而退,走了几步方又转回头,笑意真挚。“谢谢父皇的教导,儿臣谨记于心。”

“父子之间何须言谢?”骆流觞顿了顿,复又开口。“你早些办完,好赶上你皇祖母的寿宴,这本是她的好日子,自不能亏待了。”

“诺。”穆沉退出殿去,转而去到刑部,对着刑部尚书交代一番,将楚昶交给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孙景知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官,素来不受权贵之扰,故而楚昶交予他,穆沉是放心的。

果然几日之后,楚昶便被定了罪,暂时羁押在天牢之中。

虽说楚昶已被定罪,眉烟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楚昶一人承罪,保全了楚祚,这样她预料之中的目标并未达成。

或许还需继续努力罢。眉烟叹了口气,看着若有所思的青黛。“怎么不开心?”

“虽说他已给了我休书将我赶出府,可我却开心不起来,总觉得亏欠了些什么。”青黛托腮,一副苦恼模样。眉烟也难得沉默,气氛一时尴尬下来。

许久,眉烟柔声开口。“或许到了秋后,楚昶就要被问斩了,你去看看他吧,他一定希望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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