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昶与青黛相处了三月,相敬如宾,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眼见已将入秋,楚昶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每当青黛问他在看些什么时,他都会一笑而过,却不回答,而今日的楚昶似乎很有说话的兴致,不等青黛开口便淡笑着看她。
“你不是想知道,我每日在看些什么么?”
青黛虽觉他有些反常,却也未曾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
楚昶却看了她一眼,转而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花木。“我不过是在看,第一片叶子何时落下来。”
“若是叶落,不就代表到了秋季么?”青黛有些不解。
楚昶却只笑。“秋天,自是离别的季节,许多人被定罪往牢狱中去,亦或是永别于这个世间,也是在秋天。”
青黛不知他说这番话欲意何为,于是秀眉微蹙望着他不语,楚昶见她这般模样却是笑了几声。“你不必怕,也不必多想,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三个月前不会,三个月后,自也不会。”
青黛垂眸不语,许久闷声开口。“你去向陛下说明你做的那些事情吧,你若说了,或许陛下还会念在你的身份上,不至于处死你。”
楚昶久久望着青黛,却是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你不了解当今天子,也不了解我的性子。”
“为何如此说?”青黛抬眸看着他,却毫无情绪。
“要知我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一切可能,唯独去向今上言明往事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做。”
“为什么?”青黛蹙眉才要继续劝说,楚昶已转移开话题。“今年冷的仿佛格外早。如今季节便已该添衣了,怕是风起了。”
他似随意说出的一句话,却让青黛听出了别的味道。
他该是知道她来的目的,可他却将自己的弱点尽数展现给她。
他在博弈,她却并不知道他的筹码是什么。
楚昶沉默良久,不见青黛回答,复又开口。“你说,若有一日,我当真东窗事发而进了天牢,你可会难过?”
青黛垂眸摆弄茶具,回答的不假思索,却是答非所问。“若当真有那日,必然会连同我一道入狱,皆时生死由人,又怎会不难过。”
“我能看出,你心上住着一个人,而我不会去问,也不奢求你能够告诉我。”楚昶顿了顿,复又开口,带了几分嗟叹。“可是毕竟当下你是我楚昶的侧夫人,按理说我是你的夫君,你就不能让我觉得你在意我,哪怕是一点?”
混淆于温香软玉之间多年的楚昶,如今却如同一个初涉情事的愣头青一般,近乎哀求的开口,饶是青黛对他没有风月之情,还是有些心疼。
“我是在意你的,只是无关风月,更像是对待朋友。”青黛没有看他的眼眸,怕从中看到失望情绪。“我答应你,在你东窗事发之前,我会做好你的侧夫人。”
“这样便已经足够了。”楚昶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气氛一时沉默,只余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而另一边,眉烟与穆沉却是想着极力撮合衣儿与谢循。
眉烟自小聪慧,饶是不甚明白情之一字却也有着姑娘家对情爱的直觉,又岂会看不出谢循对她的情谊,而撮合谢循与衣儿,也完全是看出衣儿对谢循有情,且始终觉得亏欠谢循,若不补偿倒是心中始终对他有愧。
而穆沉亦是因为谢循对眉烟有情才想着撮合衣儿与谢循,出发点却是让谢循早些喜欢上别人,不与他争眉烟。
两个人虽出发点不同,却是一贯的志同道合,故而击掌为盟,愉悦的又做了一次盟友。
只是谢循是感情内敛的人,喜欢一个人固执的很,难能再喜欢别人,而衣儿虽一直喜欢谢循,却知谢循心中有人,故而将感情藏在心里。
于是眉烟将衣儿唤来,一本正经开口。“我有几个问题,你可要诚实回答。”
衣儿被她这般模样吓了一跳,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穆沉在旁围观,忍不住失笑,却又看见眉烟投来的阴沉目光,故而摆了摆手,往后院遛弯去。
待穆沉离开,眉烟看着衣儿,忽而轻笑起来。“你倾慕谢循,是不是?”
她突兀开口,使得衣儿的两颊瞬间绯红,却仍因姑娘家的矜持而不愿承认。眉烟看着她这番样子,心下了然几分,不由笑了笑。“其实倾慕一个人,不丢人的。”
衣儿咬了咬唇,复又开口。“他前途无限,我不过是个孤女,又哪敢倾慕他。何况……”她话到此便戛然而止,眉烟却知晓她的言下之意。
“何况,他心中的人是我,是不是?”眉烟仍是温笑着,衣儿却垂下眼眸一派沮丧色。“恩人你明明都知晓,还要来取笑衣儿。”
“傻衣儿,我又哪是在取笑你。”眉烟轻轻叹了口气,神色严肃了几分。“我不过是想帮你。”
“帮我?”衣儿闻言抬眸,带了几分期翼。
“当然是帮你。毕竟我现在已经有了心仪之人,若他的心意一直不变,我总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倒不如替他物色个合适的。”眉烟看着衣儿,神色真诚。
“你是说我与谢大夫合适……?”衣儿毕竟纯真,闻言面上立即流露出几分欢喜色,眉烟看着她这番模样不由失笑。“对,你纯真善良热情大方,谢循哥哥成熟稳重感情内敛,你俩互补,正是合适。”
“不行,他并不欢喜我,我能看出的。”衣儿复又垂下眼眸。
“你可知凡事都是要自己争取的,你没试过,又怎知不行?”眉烟带着几分怒气的声音使得衣儿怔了怔。
“可是能否成功,还是全在你是否争取,纵使他不欢喜你,日后也总有一天会被你感动。”眉烟看着衣儿,衣儿被她这种热情带动,也跟着心生希望。
眉烟示意衣儿附耳过来,对着衣儿说着心中所想,衣儿连连点头,偶尔露出几分茫然神色,偶尔出言反对。
谢循来到食肆后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眉烟带着笑与衣儿耳语,衣儿面颊微红,却也不住点头。
饶是沉稳如谢循,也有些好奇她们所说的内容,正要抬步上前去,却被穆沉拦了下来。
平日里穆沉与谢循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今乍被拦下,谢循有些疑惑看着穆沉,穆沉轻轻笑笑。“谢大夫可会饮酒?”
谢循点了点头,跟着扯出一个笑来。“若是君子对饮,还是能饮几杯的。”
穆沉作出一个请的姿势,引谢循去了侧厢,穆沉早已劳烦孙婶备了酒,此时寻了座坐下,孙婶给二人提上备好的几坛清酿,又备置了几碟小菜,便又去忙碌。
“穆公子可是有什么话要对在下说?”因食肆门庭若市,难保不会隔墙有耳,穆沉不便透露身份,故而谢循只以穆公子而称。
“谢大夫聪颖过人,自知晓在下所为何事。”穆沉面上挂着一贯的温笑,谢循却丝毫不觉暖意,只略点了点头。
“那便明人不说暗话了。你既已知晓我与烟儿的关系,又为何还是心存侥幸?”穆沉这一番话说的直白而无礼,谢循却毫不介意。
“你也知晓,你曾替烟儿引蛊,你与烟儿是否真心相爱还未可知,我又怎会放心?”谢循唇角轻勾起一个弧度,言语温吞,言下之意却犀利:眉烟爱你是因为出于本心还是子蛊呼应所致还未可知,你又凭什么让我放弃?
穆沉闻言却也不恼,只垂眸斟好酒。“我与烟儿究竟是否真心相爱,日后便知,若谢大夫等的起,不妨一观。”他语罢,将斟满的酒盏递给谢循。
谢循接过酒盏扬了扬,亦是浅笑。“我与烟儿自小相识,又怎会不知她的性子,以她这般拘谨性子,又怎会轻易对一个人言爱?”
穆沉闻言沉默片刻,将酒盏中的酒尽数送入口中。“习惯自是不会变,只是无论烟儿是否出于本心,我并不在乎,只要与她相守的人是我,什么都无所谓。”
他这一席话明了直爽,使得谢循微微蹙眉。
相守便好,无所谓是否真心么?不过也是个痴儿罢了。
谢循笑了笑,亦是引尽酒盏中的酒,再为彼此各斟一杯。“这杯敬你,希望你能照顾好烟儿。”语罢,手腕辗转之间,酒盏已空。
穆沉笑了笑,再度一饮而尽,复又斟一杯酒。“这杯敬谢大夫,感谢你将烟儿照顾的这样好,只是以后,烟儿由我照顾便好。”
这杯酒谢循却没有喝,只是将酒盏置于手中轻摇,清酿在碧绿色酒盏之中看着尤其讨喜,摇曳之间淡起涟漪。
穆沉却饮下杯中清酿,放下酒盏起身。
“酒也已喝过了,话也已说到,谢大夫是明白人,想必无需穆某多言了。”穆沉告辞欲走,到了侧厢门口,却听谢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穆公子的意思我自是知晓,只是我并不苟同,亦不能照做,还望穆公子恕罪。”
穆沉脚步微顿,片刻之后再度抬步走向内院,而谢循见他走远,看了看余下的半坛清酿,微顿了顿,饮下杯中酒,复又斟满。
而衣儿与眉烟谈话过后得知谢循来此,便去寻,却听孙婶说谢循与穆沉在侧厢,怕二人口角便寻了过去,却见穆沉面色不善的自侧厢走出,抬眸细看,谢循一人自斟自饮,四五坛清酿已然见底。
见衣儿来了,谢循对她略一点头,便起了身欲要去再取些酒来,却似乎有些薄醉,走路有些摇晃。
虽是清酿度数不高,多喝也会醉人,衣儿忙制止了他。
从来脾气甚好的谢循此时却有些薄怒,轻轻推开衣儿。衣儿却固执咬唇继续挡在他身前。“虽然不知道你因何事而烦忧,可毕竟酒喝多了会伤身体,君子饮酒,自该适度。”
“你不明白。”谢循摇了摇头,苦笑,避开衣儿往门口去。
衣儿沉默半晌,忽的开口。“我的确不明白。”
他无心一句话,她却相接,使得谢循回头看去,却见衣儿眸中蕴了些眼泪。“我不明白,为何明知你心里有人,却还苦苦倾慕你。我不明白,为何一碰到你就不知所措,为何你对我来说那么难以抗拒,或许是你的笑,或许是你的温柔。”
谢循看着衣儿的眼泪,清醒了两三分,却又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衣儿见他并没有反应,眼泪汹涌而落,上前几步环住他的腰身。“你若还怜我几分,便将我的话听完。”
谢循的身体片刻僵硬,驻足不前,却未转身,衣儿却当他是默认,继续开口。“我知道这样的欢喜定然会无疾而终,可我愿意。我不求你能回应,但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哪怕拿出对恩人的千分之一的温柔对我,我也会很开心。”
谢循许久未言,正当衣儿认为他不会再开口时,谢循蓦然开口。“我一贯知晓你的心意。”
侧厢内阳光柔和,却打不到他的脸上,他背对着衣儿,无人可见他的表情,而他的一半身子,藏在逆光的阴影之中。
衣儿静等他的后话,许久之后,他才复又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醉酒之后独有的慵意。“你既然知晓我的心思,自该知道我不会对你的感情有所回应。”
衣儿咬唇不语,他复又开口,似自顾自般的说着。“我少时曾家道中落,无能饱腹,寒冬腊月里仍穿着单薄的衣裳外出摸鱼,是眉将军发现了我,救济了我们一家,使得我们能度过那个寒冬。”
“后来母亲仍是没能熬过去,是眉将军着手安葬我的母亲,并将我带到家中过上元节。”
“我也就是在那时识得烟儿,粉雕玉砌的小姑娘,穿着厚重冬衣,尤其可爱,她追在我身后唤我哥哥,偶尔我走的快些她会急急追赶,有时还会跌跤,只是从不会哭,只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灰,见我看她,她反而还会笑。”
“后来我去医馆做学徒,习得许多知识,眉家的大小疾病也都是我负责,烟儿幼时体弱多病,几乎过不了几天便害一次风寒,每次都是我医她,每次她都要喝极苦的药汁。久而久之她对我生了几分惧意。”
话说到此,谢循忽的温和笑起,即使背对着衣儿,衣儿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柔。
只是这种温柔却不是对她的。
“后来眉将军受人陷害冤死狱中,眉夫人鸣冤不成含恨而终,烟儿带着弟弟去往洛阳,一别八年,当我以为上天怜我,才又将她送回我身边时,她却已经有了心上人,我想我该放手了。”
谢循苦笑,一时静默,许久方又开口。“只是又怎么能说放就放?我需看见她幸福,才能安心。在此之前,我做不到接受他人的心意。”
衣儿沉默不语,忽的翘起唇角笑起。“我早就知道你会如此说了,只是你能否与我相约,若是恩人真的幸福了,你试着转一些目光,看看我。”
她话语间有几分哀求意味,谢循沉默良久,淡淡吐出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