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烟闻言,端着茶盏,使得温热蔓延冰凉掌心,思忖片刻开口。“烟儿既已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怎会想杀死师父?”
“那你是有所疑问了。”泱珏无疑而问,目光复又投向茶盏之上,说出话题却丝毫不与气氛相干。“这茶盏,是去年偶得,青花釉的,也是少见。”
语罢顿了顿,复又开口,叹息一声。“可惜了。”
随着他一声叹息,眉烟也随着叹息一声,七年光景做不了假,师父看着她和祁儿时的怜悯温和也不是假的,他们师徒,何以走到今天这般地步。
“毕竟是女儿家,难免意气用事些。”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泱珏出言,三分嘲讽。“尚还尊师几分,也不枉我养你教你这七年。”
“为什么?”眉烟再抬眸时泪眼氤氲,泱珏目光微闪,避开她的目光。“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至今?我不信你会是那样的人,只要你说你不是,我便当一切都未听到过。”眉烟如此说着,心却寸寸寒了下来。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疑问?当真是傻徒儿。”泱珏摇头叹息。“都已到如今这步,再也回不去曾经,你倒也真是稚子心肠。”
“你只消回答我的问题便是,毕竟师徒一场,也不至于让我到最后都一无所知。”眉烟本以为自己会无比激动,可临近接触真相时却异常平静。
“你问吧。”泱珏沉吟片刻,再度开口。“只要你还信我的话,便问吧,我自知无不答。”
“你当初为何要我拜你为师?”眉烟声音带了些许颤抖,生怕听到什么不愿听到的答案。
“我也曾对你说过,因为你是眉叙的女儿。”泱珏含糊带过,眉烟却显然不想如此便结束问话。
“我是眉叙的女儿,又能如何呢?爹爹死后,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眉烟垂眸不再看泱珏。
“当年他曾救我一命,我便不会看着他的后人如此落难,这个我也是曾说过的。”泱珏似笑非笑。“难不成不过几月时间,你便忘得这样干净。”
听他仍是打趣的语气,眉烟却再笑不出来,不由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荒凉感觉。“当年若非你收留我和祁儿,想必我和祁儿不会活到现在,救命之恩,无以回报。你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泱珏闻言笑起来,却带了几分哀色。“我要你做什么?师徒一场,你我的话题竟已经生疏到了这般地步?我若想利用你什么,还需等你长大明事?”
眉烟重又看他一眼,神色无波无澜。“那你收留我和祁儿,所求的是什么?”
“心安罢了。”泱珏慵懒回答,恍然间眉烟似又看到初遇时那个自由不羁的男子。
“你也已出师,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也无需再尊我为师,今日一见,想来不会有再会之期。祁儿在洛阳的学院就读,若你想接他来长安,便差人带信给他便是。”泱珏难得有这般细碎叮嘱的时候,眉烟心底骤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由出口打断。
“师父……你……你缘何说这些?”眉烟忽然有些怕,怕此一别,真正是再会无期,泱珏对她笑了笑,又是温和欢脱的模样。“自然是和你道别啊,傻徒弟,这你都看不出么?”
眉烟对道别二字有些不舒服,蹙眉才要说话,泱珏便开了口。“你回去吧,再不出去,怕是外头候着的那个小子该冲进来了,届时我府上的大门该被他毁了,你还是快些走,省的我还需再费力整治一番。”
眉烟被他这样一说,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只堪堪行了个大礼。“师父请自珍重。”
泱珏却复杂了神色看着眉烟,许久扯出一个笑来。“你也一样,往后没人帮,万事要靠自己,需得小心。放心吧,傅城之与我也不过是结了个盟约,算不上我这边的人,你大可用他,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不曾骗你的事了。”
眉烟闻言,心中的违和感只增不减,却还是退了出去。穆沉见她出来,拉着她看了一遍,见无什么伤处,松了口气。
见他如此小心谨慎,生怕自己有所损伤,眉烟心中温暖,又怕他担忧,强笑起来。“瞧你,这般紧张做什么,左右我与师父师徒一场,师父不会把我怎样的。”
泱珏拉着眉烟走了两步,却听身后泱珏府上一片混乱,眉烟一阵心悸,侧耳细听,却听见婢子尖声的叫喊。“内堂走水了——”
眉烟愣了愣,便要冲进去,却被穆沉一把捞入怀中。“太危险,不许去。”
“可我师父还在里面!”眉烟难得的焦急起来,穆沉却抱紧她使得她暂时冷静下来。“只有内堂走水,显而易见是他自己求死,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处?”
“可是……”眉烟才要反驳,说到一半,却又随即止住话。
难怪师父今天异常反常,句句都如同交代后事,原来是存了必死的心。
眉烟无力瘫倒在穆沉怀中,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可是师父有可能还活着啊。”
“你曾与他相处,本身嫌疑就大,你还想再回去增加嫌疑吗?”穆沉也难得冷了脸,却在看到眉烟眼泪的瞬间柔和了目光。“府上这样多的人,你师父不会有事的。”
“但愿。”眉烟话音未落,却听一声巨响,热浪将穆沉与眉烟掀在地上,穆沉反应迅速,将眉烟结结实实护在怀中,以免眉烟受伤害。
一阵耳鸣目眩过后,眉烟挣扎着起身,却见原本内堂的位置已经一片废墟,抑制不住的呜咽起来。
穆沉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搂着眉烟默不作声。
“他曾在我和祁儿落魄时将我们带回家,给足衣食,给予我自爹爹死后便丢失了的欢乐。”眉烟神色大哀,喃喃自语。
“他也曾在外出之后,给我和祁儿带回小吃与精致的小玩意儿。”
“他曾在我最不信任旁人时使我信任依赖,也曾在我决心能信任别人时给我当头一棒。”
“毕竟他是我的师父,无亲无故却保我喜乐的人,现在他不在了,我却眼睁睁看着他步入死亡,却无能为力。”眉烟语罢,再难说出完成的话,泣不成声。“我……太没用,这样的我……连至亲都无法,无法保护,还谈什么报仇。”
迟到了几个月的初雨却在此时悄无声息的降临长安,穆沉怜悯看着眉烟,许久开了口。“你又怎么会没用?你在我心里,聪明而又可爱,勇敢又乐观,又怎能说自己没用?”
眉烟闻言,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
穆沉知道,眉烟心里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今日之后,眉烟再不是那个柔软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