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吟一个人下得车来,让奴儿先行回去。
周先生眼尖,看着那位难缠的姑娘回去了,又笑嘻嘻的跟过来,只是对池吟又赔礼又道歉,说是白白耽误了殿下好些功夫,原也是他家主人事先没有吩咐。而早上的拜贴之事却绝口不提,池吟也懒得计较,便跟随他进了苏宅。
这苏宅却也好生普通!
前前后后让人修整了两个多月,原想应是精工细作,至少配得起苏幕遮的一身仙气。却没想到一个苏宅确是如此普通。
到不是说朴实无华什么的,而是这庭院陈设,毫无意趣可言,真真是俗不可耐!
管家亲自带领着池吟,绕过了好几座突兀的假山,来到一个独立的院子前。
从小小的圆拱门向里看,只觉里面种满了竹子。
“请殿下自行进去。”说罢,周先生又去招呼门口的其他宾客了。
这独立的院子里果然种满了竹子,杂乱无章中又显出些奇异的章法来。这路也原本是没有的,只是竹子之间又自成了一条小路。顺着这小路向里走,又别有洞天。
只见几株篁竹遮挡之处,明明已不见了路,向两边抚开,豁然开朗。
阳光缕缕的透出来。照在一排排画架之上。明媚。
明媚是画中的女子。
有的环肥,有的燕瘦。
然而不管是环肥还是燕瘦,都是极美的女子。
或颦或笑,或愁或悲。或动如脱兔,或静若处子。
若是有风吹来,画架随风转动,这些画上女子又好似活了起来,翩翩起舞。
而在这些舞女深处,一桌一人一缕清香。
苏幕遮停笔,他抬头看见了她。
美人图中,她也人美如图。
“你来了…”
丑奴儿也真怪不得苏幕遮,他也确确实实不知道她们会来,拜贴的事情都是下人们处理。
“外面闹得满城,你却在这悠然作画?”
“外面那些人又不是我请来的,何须在他们身上花功夫?”苏幕遮收拾起桌上的画笔来。
池吟同意的点点头。
“这些都是你的作品?”她仔细的审视着每一张画。
“润笔之作。”
池吟也就随意的笑笑,不以为意。
“这一幅…”池吟迅速走到一个画架前,眼前这幅画火红火红,好不灿烂!
“是玉妃娘娘。”
“正是,前些日子得空,替玉妃娘娘所画。”
“玉妃舞姿,天下当真无人能匹。”
池吟接着往后看去,“这是姐姐吧。”
“正是求凰殿下。”
“不知姐姐何时也请你作过画?”
“实在是私作。”
“私作?”池吟讶异道:“也曾听闻高深的画者可以不见人而作画,难道你这些画…”
“正是,用眼去画倒不如用心。”
“这话说得有理。”池吟点头道:“你可曾也替我画过私作?”
“未曾。”
“哦?为何?”
“我只画真正的美人。”苏幕遮答得坦然。
“…”池吟却也无话可说。
“你还不够美。”苏幕遮继续补刀:“玉妃和求凰殿下已然到了她们美的极限,而你没有。”
池吟并不太懂苏幕遮的“美人论”。
“无论人自身,美丑都有一个极限。即使丑如无盐,艳如西子都有各自的限度。我只在那人最美的时候作画。这样将来也不会因为她哪一天变得更美了,而我的画却落了下乘。”
池吟懵懵懂懂。
“而你,还没有到达你的极限。”
池吟也不再纠结于此,她继续赏画。“这一幅…”
“是我罪过,本不该让你见着。”苏幕遮快速走上前去,意图卷起那画。
“这是凤池庵的夜…”
“正是,那日师太托我作画,却不料画尚未完成,人却…”苏幕遮也面露哀戚之情,“想师太在世之时,也时常请我作画,难得一知己。”
池吟沉默,若是换作以前,她一定会安慰安慰苏幕遮,然而现在,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在她面前的表现是真是假。
她也正是为了探求这个答案来找他的。
“你还在用这香?”池吟来到香炉旁,有些愕然的问到。
“有何不妥?”
“你可知这香的名字?”
“魂梦。”
“这香的故事。”
“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苏幕遮苦笑道:“你可知这故事中的女子是何人?”
“何人?”
“正是我的姑奶奶。”苏幕遮的目光飘向了远处。“她本是苏氏一门中极为出色的女子,奈何情之一字几人解。”
“她却造出了这害人的香!”
“害人?”苏幕遮冷笑道:“凡人愚见!”
“若说害人,那个男人移情别娶岂不害人?”苏幕遮的眼中露出淡淡的哀伤来,“此香如酒,愈是害人愈让人沉醉。又有多少痴男怨女,甘愿一梦千年?”
“所以你就用这香来迷醉你自己?”
苏幕遮无奈的笑了笑,“何出此言?”
“香中的血莫不是玉妃娘娘?”
“哈哈哈!”苏幕遮突然毫无形象的笑了起来,“这是我近来听过的最有意思的话了,我与玉妃情同姐弟,又为何要她的血?”
“…”池吟不过是乱猜。
“我和你所用之香并没有加入任何人的血,它只是平平凡凡的安眠香而已。”苏幕遮深深的看着池吟,他的目光很虔诚,“我知你今日是来问罪的,只是我说我并没有在你的香里做手脚,更不知你所梦何人,你是信也不信皆与我无关。”
池吟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企图看出他眼中的一丝破绽。
然而并没有破绽。
风过,吹起两人纠缠的发丝,犹如两人纠缠的心情。
风过,美人图中美人舞。
“然而那天晚上你确实在凤池庵。”池吟突然想到,“师太被杀那晚。”
“不错,”苏幕遮毫不否认,“我在别院作画。”
“我要看看你的手臂。”
“…”苏幕遮沉默,他卷起衣袖,甚至解开手腕上的绷带,血殷红的渗出来。
一圈一圈解开。
皮开肉绽。
伤口还很新,崭新,就像池吟身上的伤一样新。他们是在同一天有了伤口。
只是她在白天,而他在晚上。
对,他的伤口是在师太被杀的那个晚上造成的。
这点百口莫辩。
只是池吟并不知道这个伤口由来的原因。
所以她没有说话。
所以她看他的眼神,那么冷,那么寒。
所以她…
“话已至此,我想你也无甚想与我多说的了。”苏幕遮做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他的话更冷,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