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楚的夏天要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早一些。夏日里的暖阳把人晒得通体舒透,就好像把积累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寒意全部拉出来曝晒消除了一样。
通向宫墙的是一条汉白玉的车道。汉白玉光华平整,马车在上面行驶没有颠簸之感,只有笃笃笃的马蹄声有规律的响起。
池吟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巍峨庄严的宫墙便露出了冰山一角。宫墙的墙角长了些杂草,顺着宫墙蔓延向了远方。
汉白玉的车道上空空旷旷的,除了他们并无其他。
这也难怪,这里是皇宫的入口,寻常老百姓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来此处一睹皇室风采,所以皇宫才会显得庄严又神秘。
对于池吟来说,同样的神秘而陌生。
离开这里的时候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这一去就是十多年。
“殿下别急,很快就到了。”赶车的车夫说到。
池吟放下车帘,默不作声的坐在车厢内。她的手不安的揉搓着衣摆。
“别担心,这里,是你的家啊。”丑奴儿轻柔的抚上池吟不安的手背。
“近乡情更怯…原是此理。”
马车进了宫门,一路向来仪殿驶去。
楚后和求凰已经早早的等在那里了。
没有什么很隆重的仪式,就好像是池吟才是这几天去庵堂里小住了些日子回来。就好像平凡的少女去了外婆家小住了段日子回家一样。
平静让池吟觉得心安。
至少没有任何人觉得尴尬。起码表面上,大家都装作不尴尬的样子。楚后就像一位平凡的母亲一样,握着小女儿的手欢迎她回家。求凰也像一个平凡的长姐一样,拥抱了池吟,摸了摸池吟红润的脸颊。
然而这些触碰对于池吟来说是很陌生的。虽然这些年楚后和求凰也多次去探望过池吟,但是家的这种感觉,池吟总是小心翼翼的,不好把握。
楚后牵着她的手走到内堂,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小点心,全都是楚后和求凰亲手做的。
“饿了吗?”楚后的声音温柔而殷切。
“不太饿。”池吟的声音很细小,她听说在宫里大声喧哗是一件很没教养的事情。她不敢让楚后这么样认为她。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做出很有规矩的样子,虽然不能像她姐姐那样浑然天成,但至少不能让楚后厌恶。不能让任何人嘲笑自己是没有教养的孩子,一切都要做得最好,这是她的骄傲。
通常,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总有些奇奇怪怪的骄傲。
“这些年过得可好?”楚后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的拍打着她的手背。做这种动作的人,往往都是希望给他人一种放松的安慰。
然而这对池吟并不见效。
“还好,母后跟姐姐呢?”池吟的头埋得低低的,眼睛也不敢乱看,只是盯着桌子的一角。
“都好都好。”楚后怜惜的拢了拢池吟的鬓角,继续问:“可读了什么书学了什么规矩?”
“读了的,大多是些闲书。规矩是跟师太学的。”
“哦…”楚后了然的点点头,“师太的为人本宫是信得过的,她 调教 出的你,想来也是极好的。这点倒比求凰丫头强去了许多。”
池吟有些不明就里的抬眼看了看姐姐。这一抬眼倒把池吟所有的自卑逼了出来。求凰不愧是天生的公主,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对她微笑。但是她周身散发出来的公主的姿态与气度却没有人能忽略。
“她就是个缺乏管教的野丫头。”楚后笑着摇了摇头,然而满眼满心的都是对求凰的宠爱。
如果这样的求凰还算是野丫头的话,那这天底下就没有真正高贵的女人了。
“你回来了就好,”求凰走到池吟身边,疼爱的捧起妹妹的小脸,温柔的笑着说:“你回来了,我就是近朱者赤,整天和你腻在一起,说不定也能沾染沾染你身上的佛香呢!”
这番话说得池吟更是无地自容了。
“想来你也是累了,去梳洗梳洗休息去吧。”
“是。”池吟站起身来,柔柔的向楚后和求凰行了一个礼。
“啊,对了,池吟,你回宫的事情是玉妃玉成的,你明日便去向她道个谢吧,莫让人家觉得失了礼数。”
“是,母后。”
当池吟第一次踏入牡丹阁的时候,她就被一种浓烈的花香包围了。
牡丹阁的每个角落,种满了火红火红的牡丹。五月牡丹花开的季节,灿烂,如残阳撕碎的惨烈。
东楚的夏,浓烈。
池吟随在宫人身后,穿过重重的花海。
“娘娘就在前面。”宫人指着花海深处,“请殿下自行前往,奴婢告退。”
池吟先前是没有见过玉连环的。然而在百花丛中她一眼就认出了她来。一袭红衫曳地,如火如荼的美丽,妖冶得惨绝人寰。池吟也听过玉连环和牡丹的种种传说,今日亲眼所见,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牡丹仙子。
“你帮我把这几株差人带回去,”玉连环说着将一个纸包递给她面前的人,“这几株很难得,切记要小心。”
池吟有些踟蹰,思忖着要不要上前。
“池吟殿下?”就在池吟犹豫不决的时候,玉连环看见了她。
随着玉连环的声音一同投来目光的是一个少年人。
池吟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应该说池吟见过的男子很少,相当少。然而这并不代表眼前这个少年不独特。
其实说他是少年并不十分贴切,池吟观其形貌身姿,约莫已然弱冠,只是面容清秀,显得年少罢了。
这少年一袭白衣,优雅端庄的处在这花丛之中,竟又不染一丝花之媚香,超然物外得似个仙子。他静静站在那一言不发,乌黑的长发顺着俊俏的侧脸流下来,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玉妃娘娘,”池吟得体的行了个礼,“额…”池吟有些迟疑的看着少年,不知如何行礼才好。
“哦,他是苏幕遮,本宫娘家的表弟。”
“池吟殿下。”苏幕遮向池吟见了一个礼。
“苏公子有礼。”
“不知殿下前来有何贵干?”玉连环理了理被花丛弄乱了的衣摆。
“昨日池吟入宫,按规矩今日应该是来给各宫娘娘见礼的。加之池吟之事本是娘娘玉成,池吟岂有不来之理?”
听了池吟的话,玉连环娇笑了两声,说道:“都说是池吟殿下长于庵堂,竟对这宫中规矩了如指掌?”
池吟怔愣住,她原想这玉妃娘娘与自己素未谋面,竟然出手相帮,想来定是心地善良,温婉和善之人,却不料是这般难以应对之人。
若是顺着她的话接口,那就说明自己早有心机,不安于佛礼,处心积虑,跻身 后庭 。若是谦以虚礼,则岂不是说明自己缺乏礼数,不叫人笑话了去?
“礼不拒庙堂。”
苏幕遮微微侧过脸,斜瞥了池吟一眼,嘴角勾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来。
“礼不拒庙堂。好一个礼不拒庙堂!”他的声音清冷凛冽。
“既然礼不拒庙堂,公主又为何不常伴青灯古佛?偏要回这宫里来?”玉连环随意摆弄着手边的花朵儿。
“心中有佛,所见皆佛。”
柔软的阳光从花格子窗透射而来,在地上画出一圈圈奇怪的阴影。
借着晕黄的光亮,池吟随意的翻弄着手中的书页。
“打你从牡丹阁回来,就心不在焉的样子?”求凰的声音从层层的格子架后传来,“莫不是在牡丹阁受了什么欺负?”求凰调笑着从书架后方移到池吟面前。
“呒…”池吟小声的叹了一口气,双手随意的垂在身体两侧,背靠在书架上,目光不知集中在哪一处。
“玉妃娘娘初入宫廷,宠冠后宫,难免有些娇持了些,我看她人却不坏,她…”求凰的话还没说完,池吟也显然没怎么认真的听。
“我在牡丹阁见到了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求凰若有所思的问:“谁?”
“苏幕遮…”池吟转过身把手中的书册放到原来属于它的地方,“宫闱禁地,怎么会有男人呢?”
“他呀。”求凰了然的点点头,“他是不一样的。”
“他是玉妃的表亲,送嫁于东楚本也无可厚非,但是逗留于后宫恐怕…”
“并不仅仅是表亲的缘故,”求凰牵起池吟的手,绕过几排书架,来到一个池吟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书架前。求凰从这排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册来。
“《列国志》?”
“你看,”求凰的手指修长而白皙,若说她步步生花的话,那她的指尖所到之处就是指指生莲了。“这一行…”
“北周苏家…”竟然有整整几页都在介绍这个历史深厚的家族。
求凰把列国志放在池吟手中,说:“北周苏家是北周第一郡望,不说这前朝苏家便有麒麟阁十一功臣的苏武,还有苏章不徇私情的佳话,单单是本朝,苏家也是人才辈出,实乃北周第一世家望族。”
池吟一边感叹于姐姐的博古通今,一边仔细审读书中的每一句。
“苏幕遮就是这家今代的翘楚,其母与濮阳王妃也就是玉妃娘娘的生母是同胞姐妹…”
“二位殿下莫不是说的牡丹阁的苏公子?”惜双双捧着一盘茶果向她们盈盈走来。惜双双是求凰的女侍。
“你也知道此人?”池吟好奇的问。
“现在宫中上下,谁不知这位大名鼎鼎的苏公子呀!”双双笑着说:“他现在可是宫女眼中的大红人呢。”
“哦?”求凰并不知还有这一出,饶有兴趣的等着双双继续说下去。
“我也是听牡丹阁的杂使丫头们说的,这位苏公子是个真真的可怜人,自幼寄养于濮阳王府,与玉妃娘娘是情同手足。”
“想来也是上天给这个家族的荣宠太过,一朝收回,也着实让人唏嘘。”
“一场大火怎么就让这么大个家族一夕之间就什么都没了呢?”池吟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书中的句子。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啊…”求凰叹息着说:“很多事情也如这表面一场火,绚烂灼热,背后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灰烬?”
“然而这与他现身于宫闱之中有何关联呢?”
“想来父皇是想拉拢他罢。”求凰轻啜了一口香茶,说道:“在北周流传着一首众人皆知的童谣,‘苏幕遮,苏幕遮,计智无双天难舍;帝王得,帝王乐,谁出其右相和歌?’说的便是他。”
“既然是如此计智无双之人,北周帝竟也舍得放他来我东楚?”
“像他这样的人,帝王得之则乐,然而曲高者和寡,北周的朝堂之上又岂能容他一个后生晚辈引吭高歌?故有‘谁出其右相和歌’之说。”
“听说陛下已经在城里为苏公子置了宅子,是想把他长留于此。”
求凰与池吟一同用过晚饭后便一同歇下了。
这是池吟第一次睡在姐姐身边。
香龛里幽幽缈缈的传来阵阵冷香萦绕在鼻尖。
她们的床很大很软也很暖,来自姐姐身体的温度让她通体舒透,姐姐的气息温柔的在身边起伏,这一切都让池吟笼罩在一种名为家的幸福感中。
这种幸福感让她久久无法入眠。她想到了很多事情。
比如凤池庵里的老师太,她的风湿有没有好一点,她和丑奴儿离开之后,还有没有人为老师太捶腿,没有人听老师太讲故事了,她会不会很寂寞?
又比如牡丹阁里的玉连环。那个浓艳如火的女人,明明与姐姐差不多年岁,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亲东楚?她又是出于怎样的一个初衷把自己接回宫的呢?
池吟甚至还想到了那个名叫苏幕遮的男子。
“呒…”身边的姐姐在睡梦中传来一声轻哼,打断了池吟的思绪。
“谁…”微弱的月光从门缝里透进来,犹如重重鬼影,飘忽不定。求凰的双眼紧闭,眼皮下的眸子却转动得很快。
“谁…”求凰的唇分分合合,像一只离了水的鱼儿,嘴里吐着让人听不懂的字句。
“姐姐?”池吟轻声呼喊她。
“殿下她时常做一种怪梦。”在偏房守夜的双双迷糊着双眼,随意披在肩头的小坎肩和凌乱的发丝无不表明她并不十分清醒。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梦。
借着双双手里的那盏忽明忽暗飘摇不定的小夜灯,池吟甚至看到求凰眼角的一滴泪珠儿。
“啊…”求凰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池吟慌乱的抱着求凰不停抖动的身体,轻柔的拍打着求凰的背,“我在这里,池吟在这里…”
“池吟…”求凰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抱着她的人。
池吟默默的抱着姐姐,她甚至能感受到从姐姐单薄的亵衣内透出的汗珠。
“殿下?”门外斜斜的出现了一个侍卫黑影,声音很低。
“无事,退下吧。”求凰疲累的挥了挥手。
“是。”
双双放下手里的夜灯,从屉子里取出火折子,点亮桌上的油灯。
求凰的精神还有些恍惚,她随意的跻着鞋,走下床榻,坐到桌边。双双体贴的为她披上披风,倒了一杯热茶。
“可还是那个梦?”双双关切的问。
“嗯…”求凰叹息着,“这么些年了,想着总会淡忘些,却还是时时梦到…”
“怎样的一个梦?”池吟也坐到她身边。
“也说不清楚,”求凰闭着眼睛想了想,说:“若要说起来,确实不过是一件不足道的事情。”求凰睁开眼睛,目光在烛火的映照下闪闪烁烁,“说来也巧,就是在你出生的那年,也是在凤池庵…”
求凰将那十数年前的故事娓娓道来,“本想着那时如此年幼,本不该记事,何曾想到近些年来那件事时常浮现于梦中。那个少年的样子早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了,只是总让人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