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年节已不足十天。
全宫上下笼罩着一种少有的祥和喜悦。
从朝堂传来消息,说西川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估摸着应有几年不能再骚扰东楚边境。
来之不易的和平让这个年节显得格外值得庆贺。值得庆贺的当然也不仅仅是年节,别忘了还有我们初生的小公主。
尤其是今日。
战争已结束足足一个月,小公主也诞生足足一个月。皇宫里四处都张灯结彩,赶在年节之前,为我们的小公主举行一个隆重的满月宴。
规格虽是家宴,但也有很多朝中重臣获邀。也正是如此,皇后所居住的来仪殿就显得格外忙碌了。
锦衣华服的宫女们一大早上就为皇后和求凰公主换上了隆重的朝服。求凰的朝服小巧而精致,裙摆上的七色鸟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会振翅飞去。领口和袖口都镶有洁白的绒毛,把她的肌肤称托得格外晶莹剔透。再加上不施粉黛自然透出两颊的红晕更是我见犹怜,她眨巴着灵动的双眸,站在华衣美服的皇后身边,就如同观世音菩萨身边的玉女金童,高贵而神圣。
而我们初生的小公主,今天也格外的有精神,不哭不闹的任由奶娘们抚弄。她依旧被裹在那块襁褓之中,那是她的姐姐,求凰公主曾用过的襁褓,那是一块能够给她带来好运与祝福的襁褓,至少目前,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满月宴从晌午开始。
三十发礼炮划破天际,意寓着小公主初到人间的三十个日夜。礼部尚书站在高台之上,高声诵读着丹书铁券上印刻的对小公主全部的赞美与祝福。
正值日中,冬日里暖暖的阳光照射在小公主柔嫩的脸庞上,洋洋的很是舒服。小公主听不懂礼部尚书叽里呱啦的在说些什么,她自顾自胡乱的笑着。
待礼部尚书念完丹书,众朝臣并后宫人等膜拜完毕,小公主已经不知何时悄然睡去。
小孩子很容易睡着,梦中那么安宁美好,犹如母胎。至少她不用清醒的迎接着接下来的事情。
卜筮。这是一项古老的仪式,其具体操作方法几不可考,流传至今却成了一种滑稽谬谭。
人便是如此无知而狂妄。
对于不甚明了的事情往往喜欢套以玄虚之词,然后一股脑通通打入迷信之门。
东楚不然,也许是东楚的大幸,也许是东楚的不幸。
东南一隅从上古时代就独自传承着巫卜之术,与所谓中原正统的伏羲八卦之术分庭抗礼。东楚很好的保存了这一神秘的传统。每逢大事要事必先占卜,无有不中。
钦天尚书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面目慈祥和善。他身着隆重的礼服,神情庄严肃穆。他是东楚最赋盛名的巫祝,曾为东楚大大小小占卜无数,无一纰漏。
他站在高高的七星台上,并没有像那些江湖术士猴戏杂耍般装神弄鬼舞符弄剑。卜筮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只见他双目禁闭,眉头深锁,双手在神盒上结出普通人无法看懂的掌印。未过许久,只听神盒里传来异响。七星台下,所有人都神色关切。
钦天尚书缓缓睁开双目,谨慎而庄重的打开神盒,只看神盒内所有神木都正面朝下,只有一块朝着苍天。
钦天尚书动作沉稳而轻柔,仿佛手中捧着的是无尚的至宝。他小心翼翼把这块神木递给楚帝。
“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楚帝默念着神木上的字,随即脸上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一个否极泰来,果然是否极泰来!”楚帝手握着这枚小小的神木,在御台上情不自禁的踱步。他全身笼罩在一种喜悦和骄傲的强烈情感中。“想我东楚连年征战,此前一役更是凶险万分,危急存亡。然公主诞生,天降甘霖,正是否极泰来之兆啊!”
御台下的众人适时的山呼万岁,皇后和求凰也忍不住露出满面的欣喜笑容。
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浓浓的喜悦之中。
几乎所有人。除此一人,钦天尚书。
“非也。”钦天尚书的声音沉稳而洪亮,穿透所有的欢呼与奉承而来。
“非也?”
“非也。”
楚帝不明就里的看着钦天尚书,等着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否未至,泰何来?”
“否未至?难道兵临城下不算否?难道国之将亡不算否?”
“不算。”钦天尚书回答得简单明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瞬间,整个仪式都安静下来。
如果这都不算否。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敢接着往下想。
“那…”楚帝有些犹疑了,“什么算否?”
“山崩棱摧算否,天倾地覆算否,日消月灭算否。”
楚帝没有说话。他被完完全全的震慑住了。钦天尚书的表情十分严肃,没有一丝玩笑之态。
山棱崩摧,天地倾覆,日月消灭。
传说天地伊始,混沌如鸡子。如果此三者降临,岂不是意味着天地重回混沌状态?
天地都消失了,世界都崩塌了,那东楚算什么?亡国算什么?
“呵,危言耸听。你说的事情这怎么可能?”楚帝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笑容,他快步走向还被抱在奶娘怀中的小公主,猛然大声质问道:“就凭她?这样一个女娃?毁天灭地?说什么鬼话?”
“微臣谨遵神旨,不说鬼话。”钦天尚书依旧神情自若,一点没有慑于楚帝的震怒。
“…”楚帝一阵沉默。他找不到任何言语。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若说他全然相信眼前这个白发老头的话,那是打死也不可能的事情,若是全然不信,而这老头从无纰漏的事实也赤裸裸的摆在眼前。也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悔意。
如果不搞这个劳什子的封册多好,如果卜筮的人不是这个老头子多好,起码换个神棍来,他也可以骗自己此卜不准。如果,在最初的开始,在他第一次拥抱她的时候,如果他能稍稍用点力气,让这个小公主死在自己的怀里,也不会生出这些事来。想到此处,他不禁胆寒,作为一个父亲,他尽然想到了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就在思绪千回百转之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妻子的身上。东楚最高贵的女人,他的皇后。她也仅仅是一位最最普通的母亲。此时此刻,她的眸中饱含了泪水,她的唇在颤抖,她的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咕噜声。
“那要如何是好?”楚帝自己都不明白这句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杀。”简单而明了。
皇后孱弱的身体猛然一震。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夺眶而出。她修剪得宜的指甲在手背上刮下一道道伤痕,她的身体,筛糠般抖动。
楚帝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寂静中只有皇后偶尔的抽泣声。
“不杀,奈何?”
“移送凤池庵,以神佛之力净化其身。此乃下策。”
“移送凤池庵能保她一生无虞?能保东楚国泰民安?”
“虽非万全,暂能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