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曾说过,如果一个人能够明辨是非黑白,就什么都不怕了,然而这世上并没有谁是绝对的黑或者绝对的白,就像唐琳。
回到宿舍的时候,方馨于仍旧在画板面前认真地坐着,左手托着色料盘,右手轻松地勾勒,我一直以为画家作画的时候都会弄到满身的颜料而方馨于不是,她穿着的衣服上甚至画画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都没有染上一丝污浊。
我换上拖鞋走过去,想看看她在画什么,水彩纸上的背景是漆黑的没有一点星光的夜幕,往下是灯红酒绿的大街上,行人匆匆,白雪纷飞,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逆着人流走向远方,整张画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像是恨别离,又像是求不得,那种悲伤被默默掩藏在画纸上,不能说,不能说···
我悄悄地捏紧了手心,昨天晚上她竟然在场,这幅画画的是白铭书最后离开的背影,按照作画的角度方馨于当时应该在我这个方向,或许就在我身边。
她若有所觉地转头看了我一眼,她过于剔透的眸子里隐隐有水光浮现,而后在右下角落名,方吉,2007.1.20。
“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还只有五岁,母亲整天整天的怨恨那个至始至终就没出现过的父亲,还有我。
她迷上了酒精,床上,柜子上,餐桌上到处都是酒瓶,空的、满的、喝了一半的,她酒量不好,常常喝几口就醉了。
醉了以后就开始疯狂的砸东西,然后到处找我,接下来就是一顿毒打,那次,我伤的很重,外面也像今天一样下着大雪,
冲出房间的瞬间让我有种闯进了天堂的错觉,”方馨于微微笑了笑,带着蔓延开来的苦涩,“是啊,满眼都是纯洁的白色,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我肮脏的活着吧。”
“我拖着僵硬的下半身爬的特别艰难,但那个时候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看见母亲满手血腥的追上来。
不知道爬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我终于晕倒了,甚至有些解脱的坠入黑暗。”
说到这里她伸手把一缕侧脸的落发挽到耳后,温雅的眉眼间是一抹化不开的深沉。
“我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死在那场浩瀚的大雪中,没有谁在乎,然后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通往黑暗的马路上,四周漆黑到看不见半点亮光,仿佛越走灵魂就越轻。
是他,喊住了我。”
方馨于柔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转身将完成的作品收好,“那种在冷到最深时触及的温暖,你永永远远也体会不到,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能让我终其一生去追求。”
她摩挲了下画册,像是对待极其珍贵的宝物,“虽然只隐约看见了一个背影,但是他真的一点都没变呢。”
我站在原地一直听她说完,方馨于是方家私生子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方家对外一直声称是远房亲戚的孩子,和方靖于是表亲关系,当然这件事是唐琳前不久才向我透漏的。
“抱歉,突然跟你说这多么让你困扰了。”方馨于转身从画册中抽出一张素描递过来。“作为补偿这是送你的。”
“咦,是我!你画的好逼真啊。”我接过素描,没有再去追问她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早上,我拉开窗帘,外面是延绵不绝的白色,大雪持续下了一个星期,整个城市银装素裹,寂静无声,仿佛被冰雪覆盖般前所未有的干净,洁白,那一望无际的纯色好似能荡涤人心,惊艳之余是满满的清新脱俗。
窗沿上结了长长的冰凌,我伸出手接触到冰凉的空气,宿舍里的暖气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坏了,先后请了两三个维修工来都没修好,这零下几度的天气实在是冻得慌。
方馨于昨天半夜里突然发起高烧,把我折腾醒了给她端茶送水量体温,可是高烧一直不退,我劝她去医院,可是她似乎非常排斥医院这两个字,突然间死死抓住我的手,“我不去医院。”
声音沙哑虚弱,几乎是用尽全力说着,“不要带我去医院。”
我扶住抓着我的那只手点点头,她才渐渐松了手劲。我换下她额头上已经温热的湿帕在盆子里过了道水又叠好重新敷回去,刚刚那一下的紧绷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人很快地陷入昏睡中。
我坐在床头,睡意被这么一折腾彻底跑光了,床头上暖暖的灯光铺在方馨于秀气精致的脸上,很难想象如此一个温柔的人曾经活的那样卑微挣扎,大概天意总是弄人吧。
抿着唇,我失神地望着半空中被灯光排除在外的阴影,还有一个星期就大年三十了,不知道爸妈还好吗,周家村现在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正伤感迷茫的时候,方馨于突然呻吟了一声,我低头看,她那因为高烧而嫣红的脸颊上突兀地抽出一丝丝惨白,额头上冒出一阵的冷汗,我伸手附上去沁凉沁凉的。
“方馨于?”
“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摇了摇她,可是她仿佛深陷在浓郁黒沉的梦靥里没有一点反应,只是苍白的嘴唇微弱地蠕动。
“···”
我低下头,凑近,才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话语,“救···救我,”
“疼···救我···”
我心脏猛地一缩,苦涩的情绪像滴入水中的墨汁瞬间散布全身。
“白···”
“···白铭书。”我顺着她的话说完,仿佛得到了救赎般,她皱起的眉头竟然奇异地舒展开,表情也不再那么痛苦挣扎,安稳地睡着了。
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白雾喷薄却很快消失在空中。
自从上次发生了百鬼阵的事后,孟五就像失踪了一样,就算我整天蹲守在他住的地方也碰不到人。
照他的说法有人设百鬼阵是为了杀我,而破阵时那个红衣女鬼曾说了一个字,庄,看来这件事跟庄家脱不了干系。
我穿上大衣,走出宿舍,小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不远处的绿化带中一排光秃秃的枝桠上堆满了雪,有些不堪重负的枝条连带着落在上面的雪咔嚓一声断裂然后掉进了地上的积雪里。
由于大雪封城,蓝景推迟了上班点,我慢慢悠悠地到了办公室,八十多平米的办公场所以白色为基调,两面墙上挂满了一些设计图纸的成品,正前方是咖啡色的桌面以及各种长短不一的画板,后面则是一大面玻璃窗,从这里向外看去整个省城的景色都可以收进眼底。
“打扰了周总,您的温牛奶。”助理阿凉敲门进来,我向她点了点头。
“这个是唐总给您过目的文件。”她放下杯子递过来一份文件。
“我什么时候给她?”我接过来翻开看了眼,是城郊开发的设计图纸也就是上次和白铭书会面时用的那套成图另外还有整整五十多页的企划,比原先的更加详细。
“唐总说这份文件暂时放您这,她需要的时候会来拿的。”
“好的。”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停了雪的天空难得晕染开橘黄色的云层,太阳一点一点被远方的高楼大厦吞噬殆尽,只剩最后一抹余光斜斜地投射在地面上,恰巧覆盖了整个办公桌。
我把分类做好的文件夹放进抽屉里锁好,此次城郊开发包括住宅区、校区、商业区等各个层面的设计,我从没接手过这么大型的工程更何况整个企划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着手设计的。从半推半就的接下这份事我就有不详的预感,包括自己的能力以及对唐琳藏在深处的最终目的的一点点剖析。
眯了眯眼,缓解长期紧张用眼的滞涩感,我伸个懒腰站起来,转头看了看远处,巨大的玻璃窗外已经是深蓝色的天幕和星星点点的灯火,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关上电脑。
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鞋底与地板的撞击声显得特别清脆,我背着挎包路过一扇半开着的窗户,也许是楼层比较高所以外面的风刮起来呜呜作响。我顿住向前跨的脚步,一阵带着寒气的风扑面而来,吹得我鼻子泛酸。
十四层,没错这里是十四层,我想起了那个从这里坠落的中年女人,被判成谋杀案的受害者,心悸的感觉突然间又回来了,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外面向电梯走去。
空荡荡的走廊里传出稍显凌乱的脚步声以及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我微微抬头看见一个穿深灰色呢子大衣的年轻女人迎面走来,手上拎着深棕色的包包,她发现我打量的眼光轻蔑地仰起头颅,像个高傲的孔雀般一步一步地与我交错而过。
我记得,她是上次那个故意撞我的女人,叫什么来着?
吴琴。
电梯门口红色的数字渐渐从低层向高层移动,我拿出手机无聊的上下翻动,远处传来有些吵闹的杂音,没多久电梯就开了,我放下手机跨步走进去。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习惯性的按了一楼我斜靠在电梯右边的墙壁上,门渐渐关合,之前嘈杂的声音似乎又近了些,我犹豫着是不是要等等别人上电梯,可是门已经关上了也就懒得再去按开门键。
电梯缓缓启动,我盯着头顶上红色的楼层数,十四,心想这个数字还真不吉利。
突然间电梯门像是被谁在外面剧烈的敲砸一样,不停地抖动外加发出剧烈的咚咚声,吓了我一跳。
“啊···”
尖利的惨叫声从门缝里传进来,我才发现不对劲。电梯在往下降,红色的十四变成了十三,而女人凄厉的尖叫和剧烈的砸门声仍旧没有停止。
“救···啊!啊啊啊···”
我连忙按了十二层,电梯慢悠悠地停下,我刚拿出罗盘和符纸电梯的门就开了,从外面涌进来一群下班的人,我挤了半天才挤出去。
那些人像是听不到惨叫和敲门声一样各自聊着工作上的事乘着电梯下去了,我喘着气抱紧手中的东西从另一侧的安全出口向楼上跑。
走道里有感应灯,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跨,十三层的标志很快就看见了,可是十三层到十四层之间的楼道不知道什么原因感应灯时亮时暗,特别恐怖。
我看了眼罗盘,指针疯狂地旋转着,离十四层的出口处越近指针就越不稳定,我能感觉到心脏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着,汗毛全部都竖了起来。
安全出口就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矗立在前,我吞咽着唾沫,害怕踏出这一步,因为直到走到这里我才想起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处理不了的,我只是个菜鸟。
颤抖的手中那张黄符被捏的不成形状,冷汗很快沁湿了符纸,我紧抿着嘴,站在那里止步不前,脑袋里像浆糊一样翻搅着,一会是堂嫂子的脸,一会是那个中年妇女的脸,一会又是满目猩红中无数的头颅和无数的面孔,我已经彻底被恐怖包围了。
这时,那个尖叫声又传了过来,痛到极致害怕到极致绝望到极致的尖叫声不停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尖细的声音崩成一根极细的线,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承受不了而断裂。
不要逼我···
我靠在走道的墙壁上捂着脸,急促地喘着气,好像有什么捏住了我的心脏,渐渐地收紧。
“啊···啊啊啊···”
过了很久或者仅仅是一秒,那惨叫声戛然而止,瞬间寂静的空间里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剧烈的跳动声。